還未等柳望旌回答,陳與青的靈臺猛然一顫。她敏銳的捕捉到空氣中一絲極其微弱、卻與周遭靈氣格格不入的異樣波動,如同清水里滴入了一滴墨汁,瞬間暈染開令人心悸的違和感。這波動……絕非他們修仙之人修煉出的純凈法力
“妖力?!”陳與青瞳孔驟縮,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死死盯住任東西,“你是妖?!”方才她第一次出手,眾人只道她法力深不可測,來歷神秘。可天夭莽斃命瞬間,那裹挾在磅礴力量里、如同毒蛇般躥出的那一縷氣息,雖轉瞬即逝,卻瞞不過她們這些自幼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對妖氣敏感刻入骨髓的修仙者,陳與青的指尖已按在了劍柄上,周身靈力隱隱激蕩,鎖定了那個看似無害的身影。
身份被點破,任東西臉上毫無意外之色,仿佛只是被問及“今天天氣如何”。她甚至勾起一抹近乎玩味的淺笑,手腕一翻,那柄抵在少年頸側的森冷短刀便如靈蛇歸巢般縮回袖中。同時,她抬手在臉前一拂,如同拂去一層無形的塵埃。
偽裝術如薄紗褪去
霎時間,一張稍異于先前的面孔暴露在眾人眼前。五官輪廓并未大變,卻仿佛被注入了鮮活的光彩,明媚得有些灼目。然而,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一只瞳孔是流轉著碎鉆星河的淡藍,波光瀲滟,仿佛蘊藏著宇宙初開的生機與浩瀚;另一只卻是幽綠如深不見底的寒潭,死寂、冰冷,透出萬物凋零的終結之意。生與死的界限,在她這雙異瞳中詭異地交織、碰撞。當她目光掃過,仿佛整個世界在她眼中都被拆解成了最本源的生滅圖景,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可思議”感
“說的對,”任東西坦然迎上陳與青銳利的目光,那雙奇異的眼眸里甚至跳躍起熾熱的、近乎挑釁的火星,“但也不全對。”她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重新介紹一下,我是半妖——任東西。”
“半妖”二字出口,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入巨石。在修仙界根深蒂固的觀念里,半妖便是“非人非妖”的禁忌雜種,是天道不容的怪物,理應被唾棄、被清除,然而任東西眉宇間不見絲毫陰霾或自卑,她甚至懶得去看周圍人或驚駭、或鄙夷、或恐懼的神色,直接扭頭看向柳望旌。
“我的包子呢?”她問得理直氣壯,仿佛剛才揭露驚天身份只是個小插曲。
這突兀的轉折讓緊繃的氣氛都凝滯了一瞬。眾人愕然,連陳與青都一時忘了斥責。唯有柳望旌,在短暫的沉默后,面無表情地從指間的空戒里,穩穩地取出一屜還冒著溫潤熱氣的白胖包子。蘿卜的清甜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沖淡了些許血腥與妖異。
“看來微與那個老頭還有點良心。”任東西滿意地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接過。她甚至懶得找地方,直接盤腿往地上一坐,掀開籠屜蓋,抓起一個包子就塞進嘴里。兩頰瞬間鼓得像塞滿松果的松鼠,腮幫子快速蠕動,發出滿足的“唔唔”聲,吃得那叫一個囫圇吞棗、旁若無人。那專注進食的模樣,配上她此刻驚世駭俗的真容和身份,形成一種極其荒誕又極具生命力的反差。
柳望旌垂眸,靜靜看著這個坐在地上、與“優雅”、“高潔”毫不沾邊、甚至顯得有點粗魯的小姑娘。他薄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歸于一片深潭般的沉默。
直到陳與青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涌,厲聲質問打破這詭異的平靜:“人妖不容!你……”
“人妖不容?”任東西嘴里塞滿了食物,聲音含混不清,卻字字清晰,帶著濃濃的譏誚,“也抵不過你們是群廢物的事實。”她咽下一大口,抬眼掃過眾人,異色雙瞳里寫滿了“你們不行”,“關鍵時刻,還不是得本姑娘出手?”
“你!”陳與青氣結,“那剛才那么多妖獸圍攻時,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們師尊,”任東西又抓起一個包子,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仿佛在品嘗絕世美味,語氣卻涼薄,“只說危急關頭讓我‘勉強’幫幫。我又不是你們所有人的娘,”她翻了個白眼,“還得時刻盯著奶孩子?”
“你——!”陳與青臉色鐵青,周身靈力幾乎要壓制不住地爆發。
“阿娘竟然是半妖?!”農行野的驚呼充滿了純粹的驚訝,倒沒什么歧視,只是覺得世界觀被刷新了。他旁邊的尤樂知更是雙眼放光,興奮地幾乎要跳起來:
“半妖還這么厲害?!我的天!”她激動地扯著農行野的袖子,“都說半妖血脈沖突,妖力不純,實力墊底!這么強的半妖!我還是第一次見!太帥了!”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柳望旌似乎完全屏蔽了身后的議論紛紛和劍拔弩張。他徑直走向洞穴中央那根最為粗壯、隱有能量殘留的石柱。足尖輕點,身姿飄逸地躍至半空,穩穩取下那本靜靜懸浮、封面流淌著暗沉如凝固血液般金色紋路的厚重古冊。他并未多看,指尖光華一閃,將其收入空戒。落地后,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走。”
還在和尤樂知激烈討論“阿娘半妖為什么這么強”的農行野,猛地察覺到一道熟悉的、清冽如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頭,正撞上自家師兄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幾乎是本能地,農行野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師兄無聲的指令。他立刻轉頭,朝著還在努力解決最后一個包子的任東西喊道:
“阿娘!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走走走!”任東西剛好咽下最后一口,利落地拍拍手站起身,隨手將那可憐的空屜子丟在原地,動作瀟灑地大步流星就往前沖,絲毫不管身后一群心情復雜的修仙弟子,“別磨蹭!”她頭也不回地催促道。
洞口的光線驟然涌入,帶著外界清新的草木氣息。然而,這氣息瞬間被另一股帶著審視與不懷好意的靈力波動攪亂。
“無鏡宗?”
洞口外,赫然站著另一隊人,為首之人身著繡著繁復鏡紋的錦袍,面容俊朗,眼神卻透著精明的算計——正是無鏡宗大弟子諸葛肖為。他身后,一個面容略顯刻薄的弟子趙路,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不染門幾位姿容出眾的女弟子,尤其在陳與青身上停留片刻,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佻與挑釁:
“真是‘緣分’啊!之前可沒聽說‘高潔出塵’的不染門也會屈尊降貴來這種地方歷練?嘖嘖,看來……傳言也未必都可信嘛。”那“高潔”二字,咬得格外重,充滿了諷刺。
“你誰呀你!”尤樂知一步踏前,小臉氣得通紅,叉腰指著趙路,“叭叭叭個沒完!我們來不來,關你屁事!這秘境是你家開的茅房不成?!”清脆的嗓音帶著潑辣勁兒,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
趙路臉色一沉,剛要反駁,卻被諸葛肖為抬手攔住。諸葛肖為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謙和笑容,對著陳與青拱手:“師弟年輕氣盛,言語無狀,還請陳師姐海涵。”他目光掃過眾人,尤其在柳望旌身上頓了頓,最后落回陳與青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笑意更深:
“實不相瞞,我等已在此秘境盤桓數日,可惜收獲寥寥,正要再深入一探。正好,”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一月后的‘精英大會’,還望貴門不吝賜教,讓我等也見識見識不染門的高招。”精英大會,宗門排位之爭,暗流洶涌的邀戰。
陳與青面無表情,眼神如冰,正要開口回以場面話。
“嗯。”一個平淡至極的單音節卻突兀地響起,打斷了醞釀中的交鋒。柳望旌甚至沒看諸葛肖為一眼,仿佛對方只是路邊一棵無關緊要的樹。他目光掠過前方,簡潔地吐出兩個字:“走了。”
任東西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無鏡宗那群人,聽到柳望旌這冷漠的發言,異色雙瞳里閃過一絲無語。她心里暗自腹誹:“微與那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到底哪只眼睛看出這小子跟阿斐像的?怕不是練功走火入魔,傷了腦子?”
或許是她的腹誹太過“熾熱”,柳望旌似有所感,目光淡淡地掃了過來。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一個平靜無波,一個戲謔探究——幾息之后,各自若無其事地移開。任東西聳聳肩,邁開步子,大搖大擺地率先向前走去,柳望旌則沉默地跟上。
---
古樸的靜室內,檀香裊裊。微與真人枯瘦的手指撫過手中那本冊子粗糙的封面。冊子本身并無出奇,但一股令人靈魂都感到壓抑、仿佛帶著硫磺與血腥味的深沉魔氣,正絲絲縷縷地從書頁縫隙中滲透出來,在空氣中形成淡淡的、扭曲的黑色紋路。
“除了本門弟子,”微與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久遠歲月的沉重感,“可還有別人知曉此物?”
“并無。”柳望旌垂首答道。他停頓了一瞬,補充道:“還有任東西。”他記得她當時掃過那本書時,異瞳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捉摸的情緒。
“不要緊。”出乎柳望旌意料,微與緊繃的面容竟然松弛了一絲,甚至……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她要是不知道,我還偏要告訴她呢。這下倒省了麻煩。”語氣里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高興
柳望旌心中微訝。師尊向來對任何人都是威嚴持重,不茍言笑,從未見過他如此……近乎袒露私人情緒地談論一個人,尤其對方還是個半妖。
微與似乎立刻察覺到了弟子的異樣,瞬間恢復了慣常的冷肅威嚴,目光如炬的看向柳望旌:“你可知‘魔龍闕’是何物?”
“弟子不知。”柳望旌如實回答,心中卻因師尊剛才的失態而更掀起絲絲波瀾
“魔龍闕……”微與的聲音仿佛從遠古傳來,帶著深深的忌憚,“記載的,是早已被天道所棄、被諸界聯手封禁的……魔龍一脈的至高秘典。其中功法秘術,威力毀天滅地,動輒引動星辰崩滅,九幽洞開。然……”他話鋒一轉,寒意森森,“欲修此道,需以特殊血脈為引。”
“魔龍后裔?”柳望旌立刻聯想到古籍中的只言片語。
“不錯”微與重重一嘆,那嘆息聲仿佛承載了千鈞重擔,“而且是核心直系的后裔血脈,得此闕者,便握有了號令群魔、動搖諸界的鑰匙”他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無比憂慮,“魔龍后裔蟄伏萬載,一旦現世……非為稱霸,即為滅世看來,這好不容易維系了千年的太平世道……又要不太平了。”
---
懷桑樹下
柳望旌剛踏出微與那沉重大殿的門檻,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他腳步微頓,目光投向院中那株虬枝盤曲、古老滄桑的懷桑樹。
樹下,一道頎長慵懶的身影正倚著樹干。來人一身云緞錦衣,雖是宗門統一的弟子服制式,卻被他穿出了截然不同的風流貴氣。他手中一柄玉骨折扇隨意地開合把玩,扇面繪著寫意山水。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露出一張足以讓明月失色的俊美容顏。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即便在黃昏的微光下也流轉著勾人心魄的笑意,嘴角噙著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
“解決了?”孟嘉聿的聲音帶著獨特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揚,像是帶著鉤子
“差不多。”柳望旌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語氣平淡無波。
孟嘉聿聞言,好看的桃花眼輕輕一挑,唇邊的笑意加深,如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風流盡顯:“那正好,”他“唰”地一聲合攏折扇,扇骨輕敲掌心,“陪我去喝一杯?聽說山下新開了家‘醉仙居’,酒香十里,美人如云……”語氣里滿是誘哄
柳望旌的目光卻并未落在好友那足以顛倒眾生的笑臉上,而是越過他,投向遠處山道蜿蜒的方向,那里通往弟子居所。他眼神沉靜,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還得去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