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不染門膳堂外的石亭里，一口碩大的銅鍋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火紅的辣油，蒸騰的熱氣裹挾著花椒與牛油的辛香，彌漫在微涼的空氣中

任東西正叼著一個皮薄餡大的肉包子，懶洋洋地倚在亭柱上，腮幫子鼓鼓囊囊，像只貪食的松鼠。她此刻正漫不經心地望向高遠的天際流云，忽然，她細長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風中一絲無形的漣漪，異色雙瞳下意識地瞇起，掠過一絲玩味。

“阿娘！”一聲帶著雀躍和憨氣的呼喚打破了她的出神。農行野，一個身板壯實、臉上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內門弟子，正傻呵呵地笑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任東西，“既然你是掌門的朋友，要不然就住在這里吧？這樣我們也能時常見面！”他本是外門弟子，只因在煉器一道上展露了驚人的天賦，才被專精此道的裂明長老破格收入門下，成了令人羨慕的內門弟子。而此刻他滿心滿眼都是對這位神秘“阿娘”的崇拜和親近。

“滋啦——”尤樂知利落地將一盤新鮮的筍片倒入沸騰的紅湯中，白色的水汽猛地升騰。她聞言，立刻翻了個白眼，毫不留情地拆穿：“得了吧農行野！我看你就是看你阿娘那么厲害，想讓她教教你幾手絕活吧？”她性子爽利，說話直來直去。

“是又怎么樣？！”農行野被戳中心思，非但不惱，反而梗著脖子，一臉得意，“沒想到我阿娘這么厲害！換做是你，你不也得求著她？嘿，可惜啊可惜，她還真不是你阿娘！”話音未落，他眼疾手快，抄起漏勺，唰唰幾下就把尤樂知剛下進去、還沒煮透的蝦滑、毛肚一股腦兒全撈進了自己碗里，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哎！我的蝦滑！還沒熟呢！”尤樂知氣得柳眉倒豎，抄起手邊的長筷子，“啪”一聲就敲在農行野的腦袋上，清脆響亮，

“?。∧阍趺创蛭?？！”農行野捂著腦袋，夸張地哇哇大叫，滿臉委屈地瞪著尤樂知和她手里的“兇器”，“打傻了，師父就不喜歡我了！裂明長老可是指望著我繼承衣缽呢！還有阿娘，她……”

“得，打??！”任東西終于慢條斯理地啃完了最后一口包子，粉嫩的唇瓣上還沾著一點油光。她伸出筷子，精準地從翻滾的辣油中撈起一顆恰好浮起的蝦滑，動作行云流水?！皠e叫阿娘，”她聲音帶著點剛吃過熱食的慵懶沙啞，圓溜溜的異瞳掃過兩人，“顯得我多老似的?！彼龑⑽r滑送入口中，滿足地瞇了瞇眼，才繼續道：“再說，這破宗門有什么好的？靈氣稀薄，規矩還多。更何況……”她撇撇嘴，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棄，“還得天天對著微與那張老奸巨猾的臉，煩都煩死了。我才不住這兒呢?！?/p>

“老奸巨猾？”尤樂知驚訝地張大了嘴，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可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評價那位高高在上、令人望而生畏的掌門，在她們這些普通弟子心中，微與掌門周身縈繞著死寂般的寒氣，光是遠遠站在幾尺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凍入骨髓的威壓和疏離，跟“老奸巨猾”這種市儈狡猾的形容詞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確實……呃，是有點……”尤樂知艱難地試圖附和，卻又覺得這評價過于驚世駭俗，“不過小任姐……”

“阿娘！”農行野完全沒接收到尤樂知試圖緩和氣氛的信號，再次興沖沖地插話，急切地問：“那你住哪兒啊？我該怎么樣才能聯系到你？”他眼神熱切，仿佛生怕任東西下一秒就飛走。

“?。∧阍趺从执蛭?？！”農行野的哀嚎再次響起，這次連耳朵都紅了。

“誰叫你打斷我的？！”尤樂知舉著筷子，氣勢洶洶，“還有！強調多少次了，叫小任姐，你……”

“誰讓你顯老的？”農行野小聲嘟囔，試圖反擊。

“農行野！”尤樂知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看一場新的“筷子大戰”就要爆發。

“咳咳，這是怎么了？”一道清朗悅耳，帶著點慵懶笑意的男聲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少年一身華貴的錦緞長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風度翩翩，貴氣逼人。

孟嘉聿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吵鬧的兩人中間默默挑菜的姑娘，不說她異于常人的漂亮臉蛋，光她那雙顏色鮮明的異瞳就格外醒目，即使她正毫無形象地大塊朵頤

孟嘉聿眼中閃過一絲驚艷，隨即用折扇半掩著嘴，湊到身旁那位氣質清冷、容顏俊美得近乎鋒利的少年——柳望旌——耳邊，壓低聲音，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贊嘆和調侃：“這就是師尊的那位‘朋友’？模樣簡直跟你不相上下，甚至……嘖，比你還要漂亮幾分呢。”

柳望旌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沒波動一下，只淡淡吐出幾個字：“她是女子。”

“我知道啊，”孟嘉聿“唰”地展開折扇，輕輕搖動，想起往事，眼中笑意更深，帶著點促狹，“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不也以為你是位冰肌玉骨、傾國傾城的‘師姐’么？”他雖是金丹期修士，卻并非不染門的正式弟子。因其身份顯赫，只是在此掛名修習幾年，象征性地拜了微與掌門為師。正好微與對此也樂見其成——這種不必傾注心血、時間一到就各奔東西的“臨時徒弟”，簡直和他本人“怕麻煩”的性子絕配。因此，孟嘉聿在規矩森嚴的不染門中，活得像個異類，自由散漫，無人敢惹。

柳望旌顯然習慣了孟嘉聿的做派，不再理會他。他步履沉穩，徑直走向那個還在專注地和碗里最后幾片肉搏斗的紅衣少女——任東西。

“師尊找你?！绷旱穆曇羧缬袷鄵?，清冷干脆，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

“不去?！比螙|西頭也沒抬，回答得更干脆利落，仿佛拒絕的只是一杯無關緊要的粗糙茶水

“師兄?！庇葮分娃r行野見到柳望旌，立刻收斂了嬉鬧，規規矩矩地起身拱手行禮。柳望旌在門內地位超然，是掌門親傳，也是年輕一代弟子中當之無愧的領袖人物。

柳望旌只微微頷首，目光依舊鎖在任東西身上。

“告訴他一聲，”任東西終于艱難地把最后一大塊肉塞進嘴里，兩邊腮幫子鼓得像倉鼠，含糊不清地說，“我先走了。他那堆破事，愛找誰找誰去，我懶得管?！彼朴频胤畔驴曜樱闷鹋赃叺呐磷与S意擦了擦嘴，這才抬起頭，用那雙獨一無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異色眼眸，平靜地看向面前清俊如竹的少年。

柳望旌薄唇微啟，似乎想說什么，也許是傳達掌門的命令，也許是別的什么。然而，就在他吐氣的瞬間——

呼

一陣清風毫無征兆地卷過石亭，帶著火鍋的余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任東西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再看那石凳，已然空空如也。只有那口銅鍋里的熱辣紅油，還在不知疲倦地劇烈翻滾著，蒸騰起裊裊白霧，久久不息，仿佛在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的熱鬧與少女突兀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