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被林立的玻璃幕墻切割得支離破碎,又被地面上川流不息的鋼鐵洪流反射成一片晃眼的流光。晚高峰的喧囂與熱浪一同涌上天橋,將整座城市包裹在一種焦躁而疲憊的氛圍里。
陸知行就坐在這片焦躁的正中心。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道袍,與周圍行色匆匆的T恤牛仔褲顯得格格不入。一張還帶著些許少年氣的臉龐干凈清秀,眼神澄澈得像他從小看到大的山間清泉。此刻,他正盤腿坐在一塊鋪開的、邊角已經(jīng)磨損的藍布上,面前立著一面布幡,上面用還算工整的毛筆字寫著八個大字:
“鐵口直斷,尋仙問道”。
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竹筒,里面空空如也。
這已經(jīng)是陸知行下山的第三個月了。
師父清玄道長把他踹下山時,捋著胡子說得云淡風輕:“知行啊,道在山中,亦在紅塵。你整日在山上修行,終究是紙上談兵。什么時候你真正明白了何為‘知行合一’,什么時候再回來。”
于是,陸知行揣著師父給的五百塊“啟動資金”和一肚子道法經(jīng)文,滿懷信心地投入了這片名為“都市”的紅塵煉獄。
然后,現(xiàn)實就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這里的靈氣稀薄得近乎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汽車尾氣、工業(yè)廢氣、以及無數(shù)人心欲望交織成的渾濁之氣。他引以為傲的望氣術,在這里看到的永遠是灰蒙蒙的一片,偶爾飄過幾個加班加到神智不清的上班族,頭頂?shù)暮跉獗饶沟乩锏脑够赀€濃郁。
至于除邪祟……他下山三個月,連根邪祟的毛都沒見到。倒是見識了共享單車要掃碼,坐地鐵要刷卡,以及一碗最普通的牛肉面要二十八塊錢。
他帶來的五百塊錢,在支付了三個月的房租押金后,便所剩無幾。無奈之下,只能重操舊業(yè),干起了道門中最接地氣、也最容易被人當成騙子的活計——算卦。
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踩著高跟鞋從他面前“噠噠”走過,投來一瞥,眼神里混合著好奇與鄙夷,嘴角一撇,仿佛在看什么珍稀動物。
陸知行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師父說了,道心要穩(wěn),不能因外物而動搖。
雖然他此刻的內(nèi)心活動是:師父啊,道心是穩(wěn)了,可肚子快不穩(wěn)了。再不開張,晚飯就得把最后半包泡面干嚼了。
正想著,一個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來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一身熨帖的白襯衫,卻掩不住滿臉的疲憊和眼底的烏青。他盯著陸知行的布幡看了半天,猶豫著開口:“小……小道長,你這個……準嗎?”
生意上門了!
陸知行精神一振,緩緩睜開眼,學著師父平日里高深莫測的樣子,仔細打量了對方一番。
“這位居士,我看你印堂發(fā)黑,氣虛神散,眉宇間纏繞著一股晦氣,可是近來遇到了煩心事?”
男人一愣,像是被說中了心事,一屁股在他對面的小馬扎上坐下,苦著臉大倒苦水:“可不是嘛!道長你可得幫幫我!我最近真是倒了血霉了,上班被老板罵,下班項目出岔子,昨天開車還跟人剮蹭了……我是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陸知行凝神細看,男人的氣色的確很差,但那并非邪祟纏身,而是典型的“心神勞損,濁氣郁結于胸”。簡單來說,就是壓力太大,怨氣太重,自己把自己的運勢給“堵”住了。
這在山上,師父一般會開兩劑清心安神的草藥,再讓他去瀑布底下打坐三天,保準藥到病除。
可在這兒……
陸知行沉吟片刻,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居士,你這并非外邪入侵,而是自身氣機不暢所致。”
“啊?那怎么辦?”男人急切地問。
陸知行伸出兩根手指,神情肅穆:“貧道有兩言相贈。”
“道長請講!”
“一,少思慮,多睡覺。二,戒油膩,食清淡。”陸知行頓了頓,補充道,“若有閑暇,莫看手機,多去公園看看遠山綠樹,氣順則事順。”
男人臉上的表情從期待變成了茫然,又從茫然變成了失望。他大概是想聽什么“你家祖墳風水不好”或者“有小鬼作祟”,然后讓道長畫幾道符,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斗法”。
結果就這?這跟在醫(yī)院掛個專家號,醫(yī)生讓他“多喝熱水”有什么區(qū)別?
“就……就這些?”
“大道至簡。”陸知行一臉的真誠。他說的可都是大實話,順應天地自然,調(diào)理自身陰陽,這才是道法的根本。
男人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澈得不像騙子的小道士,嘆了口氣,從錢包里抽出二十塊錢,放進了竹筒里。
“謝謝你啊,小道士。”
與其說是卦金,不如說更像是給一個堅持傳統(tǒng)行為藝術的年輕人的施舍。
陸知行看著竹筒里那張紅色的紙幣,心里五味雜陳。他想解釋,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要告訴他,如今這世道,真正的邪祟比大熊貓還稀有,而凡人最大的敵人,往往是KPI和老板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橋上的燈一盞盞亮起,將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陸知行收起布幡,將那二十塊錢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又摸了摸兜里剩下的幾個鋼镚兒。
二十七塊五。
夠買一桶泡面,加一根火腿腸,再加一個茶葉蛋。
他背起自己那個舊舊的布包,匯入下班的人潮。周圍是鼎沸的人聲與刺耳的鳴笛,霓虹燈在他澄澈的眸子里映出斑斕的光影,卻照不進他有些茫然的內(nèi)心。
“師父,這紅塵,好大啊……”他輕聲呢喃,聲音瞬間被淹沒在都市的喧囂里。
道,真的在這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