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行住的地方,在地圖上被標注為“城中村”,一個被摩天大樓的陰影所遺忘的角落。
這里沒有電梯,只有窄小陡峭、常年散發著潮濕霉味的樓梯。墻壁上貼滿了“開鎖通渠”的小廣告,層層疊疊,如同某種現代都市的牛皮癬。
他租的房間在頂樓,一個勉強能塞下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和他的全部家當的“單間”。之所以選這里,一是因為便宜,二是因為頂樓的天臺勉強能讓他遙望一下月亮,算是這片鋼筋水泥的牢籠里唯一的慰藉。
提著從便利店精心選購回來的“豪華晚餐”,陸知行剛走到三樓的樓梯拐角,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如平地驚雷般炸響:
“小陸!你可算回來了!”
陸知行心頭一緊,抬頭便看到房東芳姐雙手抱胸,像一尊門神般堵在樓梯口。芳姐四十來歲,燙著一頭時髦的小卷發,眼神犀利得能穿透人心,算出你下個月的工資夠不夠交房租。
“芳姐。”陸知行停下腳步,禮貌地頷首。
“別整這些沒用的,”芳姐顯然不吃這套,她伸出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點了點樓道里忽明忽暗的聲控燈,“上個月的水電費,一百二十八,什么時候給我?還有,你那屋里天天點的什么玩意兒,一股子怪味,嗆得人腦仁疼!我可告訴你,我們這樓不準搞封建迷信活動!”
陸知行有些窘迫。芳姐說的“怪味”,其實是他用朱砂和無根水畫的“清心符”燃燒后的味道。在這濁氣沖天的地方,若不每日焚上一張凈化屋內的氣場,他覺得自己不出三天就會被周圍的怨氣、戾氣、喪氣給“腌”入味了。
他從兜里掏出今天剛入賬的二十塊錢,連帶著剩下的幾個鋼镚,小心翼翼地遞過去:“芳姐,這是我今天剛掙的,您先拿著。剩下的……我盡快。”
芳姐瞥了一眼他手心里的錢,眉頭擰得更緊了:“就這點?小陸,不是我說你,你一個四肢健全的大小伙子,干點什么不好,非要去天橋上裝神弄鬼?現在送外賣都比你掙得多!”
“芳姐,貧道……”
“停!打住!”芳姐一揮手,“我不管你是貧道還是富道,下周一,再交不上錢,你就抱著你的破布幡和爛桌子給我搬出去!”
說完,她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和樓道里回蕩的警告。
陸知行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收回了手里的錢。他看著那張皺巴巴的二十元紙幣,第一次對師父“錢財乃身外之物”的教誨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身外之物,可這東西現在決定了他今晚能不能安心睡覺。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關上門,才算隔絕了外界的紛擾。他將那桶標著“紅燒牛肉”的泡面鄭重地放在桌上,用燒水壺燒了開水,小心地倒進去,再把火腿腸和茶葉蛋擺在旁邊,蓋上蓋子,心中默念凈水咒。
這大概是下山以來,他吃得最豐盛的一餐了。
等待泡面的時候,他盤腿坐在床上,閉上眼,嘗試著像在山上時一樣吐納修行。
然而,才入定片刻,各種雜念便如潮水般涌來。芳姐催租的臉、天橋上路人鄙夷的眼神、錢包里可憐的鋼镚兒……這些都化作一絲絲黑氣,擾得他心神不寧。更別提窗外傳來的汽車鳴笛聲、樓下夫妻的爭吵聲,以及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屬于這座城市的浮躁氣息。
靈氣如涓涓細流,而濁氣卻似滔滔江海。
他勉強運行了一個周天,額頭已經滲出細汗,效果微乎其微。
“唉……”陸知行長長嘆了口氣,睜開眼。
泡面的香氣(主要是調料包的香氣)已經彌漫開來。他揭開蓋子,熱氣騰騰,總算給這清冷的小屋帶來了一絲煙火氣。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入口中。
味道很重,很咸,和他吃了十幾年的清淡素齋截然不同。但此刻,這碗面條卻實實在在地溫暖了他的胃,也暫時安撫了他那顆被現實捶打得有些發懵的道心。
吃完面,喝光最后一口湯,陸知行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他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小小的窗戶。晚風吹來,帶著都市夜晚特有的味道。遠處,是輝煌的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下,或許都有著和芳姐一樣的煩惱,和天橋上那個男人一樣的疲憊。
師父說,道在紅塵。
或許,這水電費的賬單,這泡面的滋味,這房東的咆哮,便是他修行的第一課。
陸知行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他從布包里拿出朱砂和黃紙,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霓虹燈光,一筆一劃,重新畫了一張清心符。
這一次,他的筆尖格外沉穩。
符紙無火自燃,化作一縷青煙,裊裊散開。屋內的空氣似乎真的清新了一些。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明天,還得繼續去天橋。說不定,就開張了呢?陸知行帶著這點微末的希望,躺在了自己那張硬邦邦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