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依舊是那座天橋,依舊是那個位置。
陸知行來得比昨天更早。因?yàn)轲囸I感來得也比昨天更早。他昨晚靠著那二十塊錢的“巨款”買了泡面,今天早上起來,肚子里便只剩下一些虛無的飽腹感,以及對房租水電的沉重憂慮。
天橋的另一頭,一個賣手抓餅的攤子已經(jīng)支了起來。鐵板被油“滋啦”一潤,打上一個雞蛋,撒上蔥花和火腿碎,再蓋上一張金黃的面皮,那股霸道的香氣便乘著晨風(fēng),精準(zhǔn)地鉆進(jìn)陸知行的鼻腔,在他的五臟廟里掀起一陣騷動。
他咽了口口水,默默移開視線,將心神沉浸在師父教的《清心訣》里。
“眼不見,心不煩。鼻不聞,腹不鳴……”
正當(dāng)他與那手抓餅的香氣做著艱苦卓絕的斗爭時,一個不和諧的身影在他旁邊不遠(yuǎn)處安營扎寨了。
來人約莫五十歲,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幾根稀疏的發(fā)絲倔強(qiáng)地趴在頭頂,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顯得頗有幾分“文化人”的氣質(zhì)。他施施然地鋪開一塊紅絲絨布,上面擺的東西可比陸知行講究多了:一個紫砂茶盤,一套小巧的茶具,旁邊還立著一個亞克力板,上面用打印體寫著“周易預(yù)測,心理疏導(dǎo),事業(yè)姻緣,包您滿意”,底下還附了兩個二維碼,一個微信一個支付寶,與時俱進(jìn)得很。
陸知行瞥了一眼,心中了然。這是遇到“同行”了。
這位“金眼鏡”顯然也是個中老手,他坐下后,不急不躁,先給自己泡上了一壺茶,茶香裊裊,配上他那身仿唐裝的褂子,派頭十足,瞬間就把陸知行這邊“家徒四壁”的草臺班子給比了下去。
果然,不多時,一位面帶愁容的年輕女孩在天橋上徘徊許久后,最終還是走向了“金眼鏡”的攤位。
陸知行倒也不惱,只是安靜地看著。師父說過,萬事皆有緣法。緣分未到,強(qiáng)求不得。
只聽那“金眼鏡”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開口:“姑娘,看你雙眉緊鎖,眼帶桃花,是為情所困吧?”
女孩猛地點(diǎn)頭,像是找到了知音:“大師,您太神了!我……我跟我男朋友最近老吵架,您幫我看看,我們還有沒有可能走下去?”
“金眼鏡”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指,又讓她報上生辰八字,然后閉目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嗯……你們二位的八字,是天作之合啊!命里注定的姻緣。只是流年不利,犯了一點(diǎn)‘桃花煞’,都是小問題,小問題。”
“桃花煞?”女孩緊張起來。
“無妨,”金眼鏡微微一笑,露出一口被茶漬染黃的牙,“煞氣可解。我這里有特制的‘同心結(jié)’,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天開光,你買一個回去掛在床頭,保管你們和好如初,甜甜蜜蜜。”
說著,他從旁邊一個精致的木盒里拿出一個紅色的、編織得頗為復(fù)雜的結(jié)飾。
女孩如獲至寶,連忙問:“大師,這個多少錢?”
“緣分之事,談錢就俗了。你隨緣給吧。”金大師說得風(fēng)輕云淡,然后指了指那個寫著“建議價:399”的亞克力牌。
女孩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掃了二維碼,伴隨著“支付寶到賬三百九十九元”的清脆提示音,這筆交易圓滿完成。金眼鏡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將同心結(jié)鄭重地交到女孩手里,又附贈了幾句“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之類的萬能金句。
女孩千恩萬謝地走了,臉上愁云盡散,仿佛那三百九十九塊買來的不是一個紅繩結(jié),而是堅不可摧的愛情保險。
陸知行在旁邊看得直搖頭。他剛才閑著無事,也悄悄運(yùn)起望氣術(shù)看了一眼。那女孩的姻緣線上,明明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灰敗之氣,而牽引著那條線的另一端,氣機(jī)虛浮不定,隱隱還分出好幾條別的岔路。這哪是什么“天作之合”,分明是一段即將走向終結(jié)的“孽緣”。
那“金眼鏡”察覺到他的目光,得意地朝他挑了挑眉,端起茶杯,吹了吹氣,眼神里滿是炫耀和輕蔑,仿佛在說:小子,看見沒?這才是本事。
陸知行沒理他,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可偏偏,緣分這東西,說來就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打扮精致的白領(lǐng)麗人踩著高跟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過來。她似乎有什么急事,臉上滿是焦慮,目光在陸知行和金眼鏡之間掃了一圈,不知為何,竟直直地走到了陸知行面前。
“小道長,我……我想算個事。”她開口道,聲音有些急促。
陸知行睜開眼,平靜地看著她:“居士請講。”
“我最近在談一個大項(xiàng)目,特別重要,關(guān)系到我能不能升職。但是進(jìn)行得非常不順利,總有小人作祟。你幫我看看,這事兒……最后能成嗎?”
金眼鏡那邊投來不屑的一瞥,似乎在等著看陸知行怎么出丑。
陸知行凝神望去。
這位女士頭頂?shù)臍膺\(yùn)之光倒是很盛,事業(yè)線清晰明亮,只是此刻,有一小股黑氣纏繞在主線之上,如同附骨之疽,讓那光芒顯得有些晦暗。這黑氣并非邪祟,而是源于人與人之間的傾軋與算計。
他沉吟片刻,開口道:“居士不必過分憂慮。你自身氣運(yùn)亨通,此事雖有波折,但最終必成。只是……”
“只是什么?”白領(lǐng)麗人立刻追問。
“只是成事之前,需有‘貴人’相助。而這位貴人,并非位高權(quán)重之人,反倒是你平日里可能忽略的、職位不高的下屬或同事。”陸知-行緩緩道來,“你平日行事或許有些急躁,不經(jīng)意間可能言語上得罪過人。若能放下身段,誠心相待,危機(jī)自解。”
他說的是實(shí)話。他看到那股黑氣旁邊,有一縷微弱卻純凈的白光,正源于一個不起眼的方向。只要稍加引導(dǎo),便能沖散黑氣。
然而,這話聽在白領(lǐng)麗人耳中,卻變了味道。
她本來是想聽一句“你命格不凡,定能成功”的痛快話,或者讓她買個什么法器去“鎮(zhèn)小人”。結(jié)果這小道士非但沒說好聽的,反而暗指她為人處世有問題,要去求一個“職位不高”的人?
這不就是說她情商低,得罪了人嗎?
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里的信任變成了懷疑和不悅:“小道士,你到底會不會算?我手底下的人都聽我的,怎么可能需要他們來幫我?我看你就是胡說八道!”
說完,她鄙夷地看了陸知行一眼,轉(zhuǎn)身就走,連一分錢都沒給。走到金眼鏡那邊時,似乎還不解氣,頓了頓,問道:“大師,您幫我看看?”
金眼鏡笑得像一尊彌勒佛,一套“紫氣東來,貴不可言”的嗑先送上,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她這是遇到了“流年小人”,不礙事,并成功地以二百九十九的價格賣給她一道據(jù)說是“張?zhí)鞄熡H傳”的“防小人符”。
白領(lǐng)麗人付了錢,心滿意足地走了。
天橋上,只剩下陸知行和金眼鏡。
金眼鏡端著茶杯,慢悠悠地晃到陸知行面前,用一種教訓(xùn)晚輩的口吻說道:“小子,看出來了嗎?這年頭,大家想聽的不是‘真話’,是‘好話’。你跟她說她有問題,她能高興嗎?你得順著她說,夸她,捧她,讓她舒坦了,錢自然就到手了。你那套……早就過時啦!”
陸知行抬起頭,清澈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道,不說謊。”
金眼鏡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陸知行搖了搖頭:“傻小子,真是個書呆子。守著你那破‘道’,喝西北風(fēng)去吧!”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攤位,哼著小曲,繼續(xù)品他的茶。
陸知行沉默了。
他看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流,看著遠(yuǎn)處高樓上閃爍的巨幅廣告,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種巨大的困惑。
師父,您說“道在紅塵”,可這紅塵,似乎并不需要“道”。
它需要的是三百九十九的同心結(jié),是二百九十九的防小人符,是那些聽起來讓人舒服的謊言。
他摸了摸自己依舊空空如也的肚子,又看了看旁邊攤位上那個熱氣騰騰的手抓餅。
最終,他還是沒有動。
他只是重新閉上眼睛,挺直了脊梁。
道心,不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