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天橋上的人流漸漸稀疏。
“金眼鏡”心滿意足地收起了他的紫砂茶具,一邊將今天掃碼入賬的鈔票提現到銀行卡,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瞟著對面紋絲不動的陸知行,嘴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他今天收入頗豐,心情大好,臨走前還不忘對陸知行進行每日一次的“精神打擊”。
“小子,怎么樣?悟出你的‘大道’了嗎?再悟下去,天橋底下就得給你留個鋪位了。”
陸知行緩緩睜開眼,他的肚子正在發出微弱卻堅定的抗議。他沒理會金眼鏡的嘲諷,只是平靜地回了一句:“居士慢走。”
這種不咸不淡、油鹽不進的態度,反倒讓金眼鏡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討沒趣地哼了一聲,背著他的裝備,匯入人流,消失不見。
陸知行嘆了口氣,也準備收攤。今天又是顆粒無收的一天。他嚴重懷疑,師父是不是算準了他會在這紅塵里餓肚子,所以才讓他下山來體驗這“人生疾苦”。
就在他準備卷起那塊藍布時,一個顫巍巍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背已經有些佝僂,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衫,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布袋,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不安。
“小……小道長……”她開口,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
“老人家,您有事?”陸知行停下手中的動作,語氣不自覺地放緩了許多。
“我……我家里……鬧鬼!”老奶奶說出最后兩個字時,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什么東西聽到。
陸知行的眼睛瞬間亮了。
下山三個月,他聽過項目不順的,聽過感情破裂的,聽過孩子不聽話的,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正兒八經的“鬧鬼”!
這可是他的專業對口業務啊!
他的精神頭一下子提了起來,連肚子里的饑餓感都暫時忘記了。他連忙扶著老奶奶在自己的小馬扎上坐下,急切地問:“老人家,您別怕,慢慢說,具體是怎么回事?”
老奶奶定了定神,開始講述她的遭遇。她叫張秀英,一個人住在城西的老公房里。最近半個月,家里總是出怪事。
“半夜里,總能聽見廚房里有彈珠掉在地上‘噠、噠、噠’的聲音……有時候,明明關好的窗戶,第二天早上起來就開了一道縫……還有,我放在桌上的老花鏡,一轉眼就跑到沙發底下去了……”張奶奶越說越怕,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了淚光,“小道長,我一個人住,害怕得很。是不是……是不是我那過世的老頭子不放心我,回來了?”
陸知行聽得心潮澎湃。
有異響,有物品移位,這都是典型的靈體作祟的跡象啊!終于能學以致用了!
他立刻站起身,一臉嚴肅地對張奶奶說:“老人家,您放心。此事非同小可,貧道須親自上門查看一番,方能定奪。您前面帶路,我們現在就去!”
張奶奶見他如此干脆利落,眼神里也多了幾分信任,連連點頭。
兩人坐上了一輛慢悠悠的公交車,在城市的車水馬龍間穿行。陸知行坐在窗邊,看著飛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已經開始盤算。若是一般的孤魂野鬼,一道“驅邪符”足矣;若是有些道行的怨靈,恐怕得動用師父傳給他的那把桃木小劍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布包里用黃布包裹著的小劍,心中竟有些期待。
張奶奶的家在一棟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紅磚樓里,樓道里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舊物和塵埃混合的味道。
一打開門,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陸知行心頭一凜,來了!
他不動聲色地跨進門,暗中扣了一張“破煞符”在指間,同時運起望氣術,掃視整個屋子。
屋子不大,一室一廳,陳設簡單而老舊。墻上掛著一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結婚照,照片上的張奶奶和她的老伴笑得一臉幸福。屋里收拾得很干凈,但處處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孤寂。
然而,出乎陸知行意料的是,他望遍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除了這老房子本身積攢的一些正常陰氣外,根本沒有發現任何邪祟之氣的蹤跡。
那股進門時感受到的陰冷,并非源于鬼物,而是因為這老公房一樓背陰,常年不見陽光所致。
他不死心,又從布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的羅盤。這羅盤是師父用百年雷擊木的木心親手所制,對靈體反應極為敏感。
他手持羅盤,在客廳、臥室、廚房走了一遍又一遍,可那羅盤的指針,穩如泰山,連一絲輕微的偏轉都沒有。
“這……”陸知行有些發懵。
怎么會沒有呢?
“小道長,怎么樣?”張奶奶一直緊張地跟在他身后,見他面色凝重,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陸知行沒有立刻回答。他又走回廚房,學著彈珠落地的聲音,用指甲在地上敲了敲。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是樓上的住戶走過。他恍然大悟,這老房子的隔音極差,所謂的彈珠聲,很可能只是樓上的動靜。
他又檢查了那扇據說會自己打開的窗戶,發現窗戶的卡扣已經老化松動,一陣稍大的風就能把它吹開。
至于老花鏡……他看著張奶奶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心里大概有了答案。人上了年紀,記憶力衰退,自己隨手放錯了地方,也是常有的事。
原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頭。他期待了半天,準備大展拳腳,結果卻是一場烏龍。
他轉過身,看著張奶奶那張寫滿恐懼與期盼的臉,到了嘴邊的“老人家,您這里沒有鬼,都是您自己想多了”這句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看到桌上擺著的一碗吃剩的陽春面,面已經坨了,湯也涼了。他忽然明白了,張奶奶害怕的,或許并不是什么鬼,而是這空蕩蕩的屋子,是這無邊無際的孤獨。
那個“鬼”,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是她內心深處對陪伴的渴望,甚至是潛意識里希望老伴能回來看看她的寄托。
在這一刻,陸知行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糾結于“真話”與“謊言”,是多么的幼稚。
道,不說謊。但道,也講慈悲。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恢復了那種高深莫測的平靜。
“老人家,貧道已經查明了。”他沉聲說道,“您這里,確實不是什么兇戾的惡鬼,也不是您老伴的魂魄。而是一些老房子里自然匯聚的‘游散陰氣’,受了您思親之情的牽引,才弄出些許動靜,并無惡意。”
他巧妙地偷換了概念,既沒有欺騙,又給了張奶奶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張奶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那怎么辦?”
“無妨。”陸知行從布包里取出一張黃紙,朱砂,當著張奶奶的面,一筆一劃,畫了一道“家宅平安符”。他的動作行云流水,神情莊重肅穆,充滿了儀式感。
“此符能安寧家宅,清凈氣場。您將它貼在客廳門后即可。”他將畫好的符紙鄭重地交給張奶奶,“心安則宅安。以后您若再覺得心中不安,便看看此符,心中默念‘清靜’二字,自可無礙。”
這個“法術”,驅的不是鬼,是心魔。
張奶奶接過那道還帶著朱砂墨香的符紙,如獲至寶。她看著陸知行清澈而真誠的眼睛,心中的恐懼和不安,竟然真的消散了大半。
“謝謝你,謝謝你小道長!”她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轉身走進廚房,從一個鐵皮餅干盒里,拿出幾張零錢,又從蒸鍋里捧出幾個還冒著熱氣的白面饅頭,一股腦地塞到陸知行手里。
“小道長,這是五十塊錢,你一定要收下!這幾個饅頭是我剛蒸的,你拿著路上吃!”
陸知行推辭不過,只好收下。
走出那棟紅磚樓時,天已經擦黑。他手里攥著那幾張帶著體溫的鈔票,和一袋子溫熱的饅頭,心里五味雜陳。
他沒有降妖除魔,沒有拯救蒼生,只是陪一個孤獨的老人說了一會兒話,畫了一道安神的符。
可當他掰開一個饅頭,將那松軟香甜的白面送入口中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從胃里一直暖到了心里。
這或許,也是“道”的一種吧。
他忽然覺得,師父把他踹下山,也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