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土坑還冒著新鮮的濕氣,沈青梧盯著坑邊那串云紋鞋印,眉頭擰成了疙瘩。
這鞋印比尋常男子的要窄些,紋路卻刻得精細,在泥地上拓出深淺不一的月牙形花紋,倒像是哪家小姐穿的繡鞋樣式。
這個時代的大家閨秀那么多才多藝的嗎?文能繡花女工,武能扛尸跑路?!
沈青梧心里忍不住吐槽,余光剛好瞥見顧辰晏云淡風輕的站在一邊,她心下一動,忍不住琢磨起來,這西醫是不是能當半個法醫用呢?
想到這,她抬頭看向男人,“顧醫師,勞煩看看這個?!?/p>
說罷,她側身讓開,露出鞋印最清晰的那塊地面。
顧辰晏神色淡淡,卻并沒拒絕。
他放下藥箱,從里面取出個銅制放大鏡,半跪在地,將鏡片湊到鞋印上方。
夕陽透過破窗斜斜照進來,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連帶著周身都籠了層暖融融的光暈。
沈青梧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
以這位顧醫師的姿容氣度,要是生在現代,完全可以成為被千萬人追捧的當紅明星。即便在這古代,舉手投足間,也能看出他不凡的出身,就是不知道他為何會選擇留在小小的海陵城,做個不被世人理解的西醫……
“鞋油里摻了西洋蜂蠟?!鳖櫝疥讨讣饽砥鹨稽c土屑在陽光下搓了搓,“這種蜂蠟熔點比尋常蠟油高,遇水不化,只有通商口岸的洋行才有貨?!?/p>
沈青梧皺眉思索片刻:“裕豐鹽行的倉庫里,會不會有這種東西?”
“大人去看看便知?!鳖櫝疥陶酒鹕淼臅r候,月白色的衣衫下擺已經沾了圈泥漬,他卻渾不在意,“不過沈大人,這鞋印的主人怕是沒走遠。你看這泥地的濕度,印子邊緣還沒起殼,最多半個時辰。”
老典史在一旁聽得咋舌,這西醫的法子也太奇怪了,看個腳印還能算出時辰?他剛想插嘴說句“張掌柜的倉庫哪是說進就進的”,就見沈青梧已經拎起了佩刀,“去裕豐鹽行。”
一路行去,沈青梧的目光不時落在顧辰晏的背影上。
景朝之人不懂西醫的價值,她卻再清楚不過。
這樣的人才如果能被她收入麾下,那辦案簡直就是事半功倍,只是看這位顧醫師的性格冷淡,醫館布置也極盡精致,想必不缺金銀俗物。
要怎樣才能打動他,讓他心甘情愿為自己效力呢?
一行人終于到了目的地,鹽行倉庫的鐵門銹得厲害,兩個守衛見是新來的縣丞帶著人過來,手按在刀柄上磨磨蹭蹭不肯開門。
沈青梧也懶得跟他們廢話,直接亮了腰牌:“奉旨勘驗命案現場,阻撓公務者,按同罪論處。”
守衛臉色一白,這才不情不愿地拉開門閂。
倉庫里彌漫著濃重的海鹽味,碼得整整齊齊的鹽垛之間,果然散落著些沾了蠟油的麻繩。顧辰晏用銀鑷子夾起一點蠟漬,和隨身攜帶的鞋油樣本比對片刻,點頭道:“成分一致,是同一種蜂蠟?!?/p>
沈青梧的目光掃過倉庫角落,那里堆著些廢棄的木箱,箱底隱約露出了半截綢緞。
她走過去一腳踢開箱子,里面竟是幾匹平江府產的云錦,邊角繡著和鞋印上一樣的云紋。
沈青梧挑了挑眉,這云錦可是用金線、銀線、孔雀羽線等珍貴的材料制成,且織造工藝極其復雜,兩名專業師傅一天也只能織五厘米,京城的貴人都很少能用到,這位張掌柜倉庫里竟然有那么多?!
“這些料子是哪來的?”她問跟進來的倉庫管事。
管事縮著脖子不敢抬頭,囁嚅道:“是……是張掌柜前陣子從蘇記綢緞莊訂的,說是要給九姨娘做新衣裳。”
“蘇記綢緞莊,”她記下這個名字,又問,“他訂的貨里,有沒有做鞋子的料子?”
管事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有!上個月確實送來過兩雙云紋尖頭靴,說是按掌柜的腳碼特制的,鞋面還涂了西洋蠟油防蛀……”
沈青梧狐疑的盯著他:“確定是給張掌柜特制的靴子?”
管事點了點頭,連忙給她看倉庫登記的鞋料出庫記錄。
老典史見狀,也在一旁幫腔,“大人,張掌柜的鞋碼比起普通男子還要大一些,那腳印不可能是張掌柜留下來的?!?/p>
沈青梧斜睨他一眼:“劉典史跟張掌柜很熟嗎?連他的鞋碼都知道?”
老典史連忙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沈青梧也懶得計較這些,她當然知道這老典史根本就沒有真心信服她,但是她現在必須要將人帶在身邊,一是他畢竟是縣衙的老人,更了解海陵城的情況,二也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避免他耍什么花招。
她望著那匹綢緞,突然想到了什么,這個時代的男靴可沒有后世那么多花樣,頂多是用料和顏色有差別,一個男人會特意定制兩雙一模一樣的靴子嗎?
沈青梧勾起唇角,緩緩開口:“你是說,你們掌柜特意訂做了兩雙相同的靴子?他就那么喜歡這云紋靴嗎?”
管事的頓時愣怔住,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說話也有些結巴:“這,這……”
沈青梧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立刻追問道,“另一雙鞋給誰了?”
“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惫苁碌穆曇粼絹碓叫?,“張掌柜只讓小的把其中一雙送到他私宅,另一雙說是托人帶走了。”
沈青梧已經有了一些猜測方向,但還是需要有切實證據才能推進下一步。
她在心里嘆了口氣,剛上任沒多久,手里完全沒有可用的人啊……
說曹操。曹操到,她正琢磨這事,倉庫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一個中年衙役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手里還攥著頂歪了的帽子:“大人!李昭回來了!在縣衙門口跪著吶!”
沈青梧上下打量著他,依稀記得這人是縣衙里年齡最大的衙役之一,也算是資深的老油條了。
她沉吟片刻,開口問道:“你是王立武?”
衙役連忙跪下磕頭,锃光瓦亮的腦門上全都是汗,“大人,您喚小的王二就行。”
沈青梧微微頷首,示意他起來回話,“備馬,現在回縣衙。”
一行人趕回去的時候,李昭正跪在青石板上,膝蓋處的褲子磨破了個洞,沾著些草屑和血漬。
見她進來,李昭猛地磕了個響頭,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大人!屬下罪該萬死!”
“起來說話?!鄙蚯辔嘧诠负?,指尖敲著桌面,“尸體是怎么丟的?你又去哪了?”
李昭垂著頭站起來,白凈的臉龐上還沾著血,脊梁骨卻挺得筆直:“屬下把尸體抬回停尸房后,想著去后廚打點水擦桌子,回頭就發現尸體沒了!窗外有拖拽的痕跡,屬下沒多想就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東郊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