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分,“那人跑得極快,屬下追進柴房時,只看見個土坑,剛要細看就被人從背后打暈了,醒來時已經在城外亂葬崗?!?/p>
這番話聽起來天衣無縫,連細節都合情合理。
衙役們在底下竊竊私語,看李昭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同情。
沈青梧卻沒說話,只是盯著他腰間的玉佩,那玉佩的穗子斷了半截,邊緣還沾著點深綠色的汁液,像是某種植物的漿水。
這李昭的話半真半假,如果就此輕輕放下,難免還會出現玩忽職守的情況,如果重罰他,不但會讓其他衙役畏懼,而且她手下就又少了一個能做事的人……
沈青梧有些頭疼,她此刻還真是進退兩難。
這時,王二悄悄湊到她身邊,袖口擋住嘴低聲道:“大人,前幾日我在醉仙樓撞見李昭,正跟張掌柜的賬房喝酒呢,兩人還勾肩搭背的,瞧著挺熱絡的?!?/p>
沈青梧抬眼看向王二,這老衙役臉上堆著慣常的諂媚笑,眼底卻藏著一點精明。
她心里了然,這是在給自己遞話呢。
不管這老油條說的話是真是假,自己都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畢竟,送上門的人手,放著不用才是浪費。
“李昭既然追丟了人,想必對偷尸體的人印象深刻?!鄙蚯辔嗪鋈婚_口,語氣聽不出喜怒,“王捕頭,你帶幾個人,陪著李昭去城里各家鞋鋪問問,看有沒有人見過這種靴子?!?/p>
李昭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低下頭去:“屬下遵命?!?/p>
王二也愣了愣,沒想到新縣丞會把這差事交給他,連忙拱手應道:“卑職這就去辦?!?/p>
兩人退下后,沈青梧揉了揉眉心。
她總覺得李昭的話里有哪里不對勁,那云紋靴的鞋碼比尋常男子小,若真是張掌柜,為何要穿不合腳的鞋子?
還有那斷了穗子的玉佩,深綠色的汁液……一樁樁一件件都透著古怪。
正思忖著,一個小吏抱著摞卷宗走進來,鼻尖紅紅的像是剛哭過:“大人,這是您要的蘇記綢緞莊的往來賬冊?!?/p>
沈青梧接過賬冊翻了翻,平江府蘇記的名號在景朝很響,專做官宦人家的生意。
其中一頁記載著去年冬天的訂單,果然有兩雙云紋靴的記錄,收貨地址一個是海陵城張府,另一個卻是空白,只標注著“托漕幫捎帶”。
“漕幫?”沈青梧指尖點在那三個字上,“最近有漕幫的船??亢A甏a頭嗎?”
小吏抽了下鼻子,輕聲回道:“有的,三天前剛走了一艘,說是去淮津府送官糧?!?/p>
沈青梧合上賬冊,心里漸漸有了些頭緒。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輕小吏,這少年眼眶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心里有些好奇,開口問道,“你是新來的嗎,之前怎么沒有見過你?”
小吏連忙低下頭,聲音帶著幾分拘謹,“回大人,在下周明。之前一直在后衙東側偏院抄錄文書、整理卷宗,鮮少到前堂來,故而大人不常見屬下?!?/p>
沈青梧重新翻開賬冊,目光掃過工整的字跡,微微頷首,“你這字倒是寫得不錯,整理卷宗也看得出用了心。”
周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撩衣跪下,額頭輕抵著地面:“謝大人謬贊!這些本就是屬下分內之事,不敢當大人夸獎?!?/p>
沈青梧從案頭拿起幾枚碎銀子,隨手擲了過去。
“這些賬冊卷宗你繼續整理,若發現什么不妥之處,及時向我匯報?!?/p>
周明的手明顯抖了一下,他望著地上的碎銀,眼眶又紅了幾分,那副怯生生的模樣,倒有幾分像沈青梧小時候養過的那只海棠兔,溫順,又帶著點易受驚的憨氣。
他嘴唇動了動,聲音細弱蚊蠅,“大人,這……這是屬下該做的。銀子,屬下萬萬不能收?!?/p>
沈青梧挑眉看他,“讓你拿著就拿著。辦差得力,賞錢本就是你該得的,哪來這么多規矩?”
周明仍跪著沒動,手指緊緊攥著衣角,聲音也有些發顫:“屬下……屬下只求能在大人跟前好好當差,不敢奢求賞賜?!?/p>
他這話倒不是虛言,自打他科舉落榜后進衙門做抄寫小吏,因為性格不討喜,沒少被同僚擠兌,只能在偏院里整理一些廢棄卷宗,今日能得到縣丞夸獎,已是意外之喜,哪敢再受銀子。
沈青梧見他梗著脖子的模樣,倒覺得有幾分意思。
她從案后站起身,踱到周明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可知這些賬冊牽扯甚廣?里頭若真藏著貓膩,稍有不慎便會惹來禍事。這銀子,既是賞你的細心,也是讓你知道,好好查,出了事,本官擔著。”
最后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周明猛地抬頭,撞進沈青梧清亮的眼眸里。
那雙眼眸里沒有絲毫戲謔,只有坦蕩和篤定,倒讓他心頭一熱,先前的拘謹和惶恐散了大半。
“屬下……屬下遵命!”他重重點頭,雙手捧起地上的碎銀,手指觸到銀子的涼意,卻覺得一股暖意從心底漫上來。
沈青梧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去吧,有消息立刻來報。”
周明躬身應是,捧著銀子退了出去,腳步比來時穩了不少。
待他走后,沈青梧重新坐回案后,拿起那本被周明整理過的賬冊。
冊頁里夾著幾張小紙條,上面用蠅頭小楷標注著可疑的收支項,連哪筆銀子的日期與庫房記錄對不上,都一一的圈了出來,細致得讓她都有些意外。
“倒真是個可用之才。”她低聲自言自語,目光掃過那些工整的字跡。
周明方才紅著眼眶的模樣,和小時候那只總愛縮在走廊上曬太陽的海棠兔再次重疊在了一起,兔子這種生物,表面看著溫順,骨子里卻是藏著股執拗。
眼看著天色已晚,沈青梧起身回后院收拾東西,準備改日親自去平江府一趟。
她打開行囊時,一枚牛角梳從夾層里滾了出來,雖然梳齒斷了兩根,握在手里卻溫潤得很,像是被人盤了多年。
沈青梧愣了下,好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原主留下的東西。
她之前只當是個不值錢的玩意兒,隨手扔在一邊。
但此刻她看著梳背上模糊的刻痕,竟然像是個“蘇”字。
沈青梧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又搖搖頭笑了笑,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乞丐,哪來什么值錢物件?
她將梳子扔回袋中,轉身想去前院交代周明查漕幫的底細,卻見門房捧著封信進來:“大人,剛才有人把這封信塞在門縫里,說是給您的?!?/p>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沒有署名,封口處卻畫著個船錨圖案。
沈青梧拆開一看,里面只有寥寥數語:“蘇記綢緞莊東家,是知府內弟的岳丈?!?/p>
?!
岳丈?內弟?
自己這是跟知府大人的一幫親戚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