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黏稠如實質,灌進她的耳朵、塞滿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刀片。風裹著砂礫刮過臉頰,像鈍刀反復割著早已潰爛的傷口。
明昭蜷縮在巖縫里,后背那道從肩胛骨撕裂到腰側的疤痕——沈星崖碎星劍的“杰作”——正在寒風里一跳一跳地疼。三百年了,這傷從未愈合,就像他們對她的背叛,永遠鮮血淋漓。
“昭兒,為師…也是為了仙宗。”
記憶里那個清冷的聲音突然炸響!她猛地咬緊牙關,齒縫間溢出的血腥味瞬間沖散了幻覺。
三百年前,沈星崖垂著眼皮說這話時,碎星劍還插在她背上。那聲音輕飄飄的,卻像燒紅的鐵釬捅進她腦子里!溫熱的血順著脊椎往下流,浸透里衣,黏膩地貼著她的皮膚,最后滴滴答答流進他永遠雪白的袖口。那袖口用金絲線繡著的云紋,被染紅后,像極了當年他曾親手為她簪上卻在寒冬一夜凋零的山茶花。呵,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祭品,用心頭血喂他的寶貝劍靈?多精妙的算計!她當時怎么就瞎了眼,覺得那松香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
多可笑啊!她曾是凌霄仙宗最受寵的弟子。掌門父親明屹川把她當眼珠子疼,師尊沈星崖親手為她鑄劍,劍名“逐月”。未婚夫江南舟在灼灼桃花下發誓,“護你一世周全”。就連那個小尾巴似的師弟宿洵,也總捧著傷藥跟在她身后,一聲聲“師姐”喊得又甜又亮。
可結果呢?
沈星崖的劍,廢了她的根骨,碎了她的金丹。她的逐月…在江南舟冰冷的目光下,被人隨手拔起,像丟棄廢鐵般扔在一旁。
父親就站在觀刑臺最前面,長老們圍著他,聲音尖利得像鬼哭:“掌門!為了仙門清譽,此女斷不能留啊!”他……他最后只是閉上了眼,把頭扭開了!連一句“昭兒,你說”都沒給她!那個背影,像座突然垮塌的山,把她最后一點念想也砸得粉碎。
江南舟?他的眼神比昆侖終年不化的雪還冷,凍得她血液都僵住了。
宿洵?死死抱著她的腿,哭嚎著:“師姐你就認了吧!認了師尊會救你的!”“師姐對不住了…”壓低的顫音混在哭嚎聲中,然后,眼睜睜看著她被扔進這永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那雙手,曾經那么依賴地拽著她的袖子,現在卻像鐵鉗一樣箍著她,把她往地獄里推。
“轟—隆—隆!!!”
頭頂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深淵都在震顫,耳膜像是要被撕裂!那道堅不可摧的封印墻,竟裂開了一道猙獰的縫隙!明昭下意識仰頭,一束……金光?像熔化的黃金,滾燙地淌在她枯槁的手背上。
是光!三百年了……她早忘了陽光是什么溫度。太燙了!燙得她指尖不受控制地痙攣。那灼痛,讓她死水般的心猛地一抽,甚至在痛楚之中,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銹死機殼被強行撬動的細微麻癢感,在四肢百骸最深處一閃而逝,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明昭還沒反應過來,一股恐怖的吸力猛的拽住了她——天旋地轉!她像破布娃娃一樣被甩出去,狠狠砸在滾燙的巖石上!“滋啦”一聲,后背那早已潰爛、散發著陰冷腐氣的舊傷傳來鉆心蝕骨的灼燙劇痛,硫磺的惡臭灌進鼻腔,嗆得她眼前發黑。
“咳,咳咳……”
明昭掙扎著抬起頭,視野眩暈模糊,眼淚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她狠狠抹了把臉,強迫自己聚焦——這里不是深淵。頭頂是血紅色的巖層穹頂,像倒扣的熔爐。遠處干涸的河床散發著腐肉般的惡臭,幾叢幽藍的怪草在風中詭異地搖曳。
明昭的目光死死釘在不遠處那幾根斷裂的巨柱上。殘破的石碑上爬滿扭曲的黑紋,基座斷裂的地方,還殘留著當年刻下的、如今已被魔氣侵蝕得模糊不清的符文——是誅魔臺!她竟然從無間深淵,掉進了封印魔尊簫序的地方!渾身血液都涼了半截!
想撐著石頭爬起來,手腕突然被什么東西勒住,冰硬的帶著灼燒的疼。低頭一看,是條黑鎖鏈,鏈身上暗紅符文正往她皮肉里鉆,像活著的冰冷毒蛇!
“醒了?”一道低啞的嗓音從身后傳來。
明昭全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來!血液瞬間凍僵!心臟像是被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她緩緩轉頭。
黑霧散開。一個男人斜倚在一塊巨大的黑石上。玄色長袍逶迤在地,衣擺上用暗金絲線繡著繁復詭譎的圖紋。領口半敞,露出鎖骨處猙獰的魔紋。而他的眼睛……猩紅如血,深處像有熔金流動,只是被看一眼,明昭就感到靈魂都在戰栗。
魔尊蕭序。
那個傳說中屠了十七座仙門的瘋子,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指尖隨意勾了勾——
“啊!”
鎖鏈突然收緊,明昭被拽的一個踉蹌,膝蓋重重磕在石頭上,疼得她眼前發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皺眉抬頭的瞬間她愣住了——他的手腕上,也纏著條一模一樣的鎖鏈。兩條鎖鏈的符文,正一明一滅的呼應著。
“共生契?”她失聲喊出,嗓子干的像被砂紙磨過,“怎么會……”這契約她在仙門典籍里見過,魔族最陰狠的東西,一旦結成,生死就捆綁在了一起,一方咽氣,另一方必定魂飛魄散。可她從沒和人締結過這個。這玩意兒怎么會纏上她?
“仙門的小鳳凰…”蕭序俯身,冰涼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三百年前,你掉下來時,本尊正好在渡一場要命魔劫。”
“你的血,帶著凌霄仙宗最純凈、也最絕望的氣息,恰好滴進了本尊放在深淵之底,用來鎮壓魔劫、穩固元神的……魔心燈里”他慢悠悠地說,像是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明昭瞳孔驟縮。她想起來了——墜落時,她的血確實落進了一簇幽藍火焰……原來那就是魔心燈?她被扔下來,竟然陰差陽錯的成了點燃這鬼燈的祭品?!
“所以這三百年……”當年仙門正是利用她純凈的靈力和血脈為引,布下驚天大陣,才將他成功釘死在這誅魔臺下!他怎么可能救她?他應該恨不得將她剝皮抽筋、挫骨揚灰才對!留著她,不過是因為……
“不然你以為,一個廢人能在這鬼地方活多久?”蕭序松開手,衣袍掃過她臉頰,帶著一縷冷冽的檀香。那味道混著血腥氣,形成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息。
“別多想,小鳳凰。”蕭序又笑了,指尖轉著腕間的鎖鏈玩,那鎖鏈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留著你,不過是怕你死了,本尊得跟著陪葬。”他的語氣輕佻的像在開玩笑,眼神里的壓迫感卻讓人喘不過氣,“這三百年的命,是本尊賞你的。”
明昭盯著他腕間那鏈鎖,又摸了摸自己斷過的肋骨、結痂的肩胛。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肉里。
凌霄仙宗的人,欠她的。
她要回去。
她要讓那些人,也嘗一嘗被扔進深淵的滋味。讓他們也體會一下,什么叫剝皮蝕骨,什么叫萬劫不復!簫序似乎覺得無趣了,轉身要走,一只冰涼卻異常有力的手猛的攥住他的手腕,那觸感冰冷堅硬,如同握住了一段剛從寒冰地獄取出的玄鐵!
明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抬起頭望向面前這個男人,眼底翻涌著三百年未熄滅的恨意,聲音嘶啞:“魔尊大人,做場交易如何?”
猩紅眸子瞥向她,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
“你幫我殺回凌霄仙宗,報了血海深仇。”她一字一頓的說,聲音不大,卻帶著孤注一擲的狠戾,她舉起被鎖鏈纏鎖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滲出“我的命,從今天起,就歸你了。”
簫序血瞳微瞇。
話音剛落,兩道鎖鏈同時爆發出刺眼的紅光,符文如活蛇般扎進她血肉,瘋狂向心臟鉆去!
“呃啊——!”明昭疼得弓起身子,感覺靈魂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一朵黑焰烙印在她心口浮現,每一次跳動都像巖漿灼燒!
明昭感受到蕭序三百年前遭受封印的滔天恨意;蕭序瞬間看到明昭被碎星劍刺穿的那刻。
蕭序看著那朵火焰,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緩緩俯身俯身,氣息拂過她耳畔,帶著魔域獨有危險又甜膩的腥氣:“你的命?明昭…”
“與魔做交易,反悔的代價是魂飛魄散。”那聲音低沉,像情人低語,又像毒蛇吐信子。
明昭迎上他的目光,沒有半分畏懼。她都已經從地獄爬出來了,還怕什么所謂代價呢?魂飛魄散?總好過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腐爛!
染血的嘴角扯出猙獰弧度:“放心,魔尊大人。”
“在我撕碎仙門那群偽善之人的心臟之前——”
“閻王都收不走我的命!”
“走吧,我的……小債主。”明昭扶著黑石站起來,每挪動一步都疼得鉆心,斷骨在抗議,舊傷在燃燒,可她的腰桿卻挺得筆直。
她望向凌霄仙宗所在的方向。盡管眼前只有冰冷的巖石和暗紅的光。
沈星崖,江南舟,宿洵……
我回來了。
這一次,我不是來求原諒的。
我是來——索命的。
而她身側,那個被整個三界忌憚的魔尊,正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猩紅的眼眸里,映著她決絕的背影,像在欣賞一場即將開幕的、盛大的焚心之火。眸底深處,一抹不易察覺的玩味悄然浮現,這只破殼而出的復仇小鳳凰,倒是有趣。只是不知她這身恨意之火,究竟會焚盡仙門偽道,還是先將自己燃成灰燼?正好,這漫漫長生路,缺個不錯的消遣。
一場焚盡三界的復仇,才剛點燃引線。風卷衣袍,暗紅天幕下,兩道被鎖鏈拴在一起的身影,正朝著深淵結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