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一口接一口地喘著氣,胸口像是要炸開似的劇烈起伏。她死死壓住涌上喉嚨的血腥味,還有那幾乎要把她淹沒的恨意和冰冷恐懼,咬緊的牙關里浸透了鐵銹味。恨意像燒紅的刀子捅在心頭,冷冰冰的恐懼又順著脊梁爬上來,針扎似的痛到指頭尖。不能露怯……不能叫他看出半點來!這念頭死死釘在腦子里,比滿嘴的血腥更硌得慌。
“嘖,恨火的味兒更沖了,還帶了點…深淵底下的冷。”蕭序深吸一口氣,如在黑暗中品味一壇名為“仇恨”的烈酒,猩紅舌尖舔過薄唇,“‘焚心’酒和這‘風水寶地’,倒是養你這身戾氣。”語氣惡劣戲謔。
她閉眼,將背叛者的面孔、刺骨言語、冰冷眼神狠狠壓回心底最黑暗角落,用更堅硬的恨意冰封。再睜眼,眸子已如冰封寒潭,只剩死寂冷硬。冰湖下,是沸騰翻滾、隨時噴發的復仇巖漿。
“天亮了。”蕭序目光掃過窗外壓抑暗紅的天色,“該動身了。記住,”他微微俯身,冰冷指尖幾乎觸到她低垂的眼瞼,“你的眼,你的嘴,給本座縫牢。現在的眼神,”血瞳穿透兜帽陰影,直抵她靈魂深處竭力壓制的風暴,“太‘干凈’,太‘燙’,像黑夜里的火把,八百里外都能招來鬣狗。”
“在這鬼地方,招眼的東西,”聲音低沉冰冷,不容置疑,“死得最快,也最慘。”
“我知道。”聲音嘶啞,平靜無波。
推開腐骨酒肆沉重腥膻的獸骨門,清晨(暗紅天光下)的腐骨鎮猙獰的像張口的魔物。濕冷霧氣混合硫磺、腐肉、排泄物氣息,如粘稠冰膠黏在皮膚上。蕭序邁步而出,陰影里窺伺的魔物邪修瞬間凍僵,眼里貪婪的綠光化為極致的恐懼,拼命縮回黑暗最深處,大氣都不敢喘。
血市入口杵著幾根扭曲的巨大肋骨,白慘慘地環成個骨頭洞子。那股味兒跟卡了嗓子似的——血腥混著爛臟腑的酸腐氣,還絞著陰濕的魔靈污濁,瘴霧直往你臉上拍。
洞口戳著倆跟小山似的石膚魔守衛,塊頭大得嚇人,渾身是風化得坑坑洼洼的黑石疙瘩皮。那粗壯的爪子里攥著老大一根骨頭棒子,上面糊滿了暗紅色的血痂和風干的碎肉末,臟得不像樣。這倆家伙瞪著一雙貪婪的眼珠子,跟餓急眼了的野狗守食兒似的,死死盯著過往的生靈,口水都快淌出來了。
“入市費!新鮮血肉或硬通貨!恁倆,啥子貨?麻溜點兒!”一個石膚魔低吼,帶著濃重口音,渾濁的眼珠赤裸裸的掃視斗篷下的明昭,像掂量砧板上的鮮肉。
明昭身體繃緊,斗篷下的手死死攥拳,指甲刺入未愈的掌心傷口。
蕭序連眼皮都懶得抬,隨意抬手。
嗡!
一股恐怖的威壓突然降臨下來!石膚魔被嚇呆了,渾身緊繃。它巨大的身體劇烈顫抖,膝蓋“咔吧”一響,“噗通”跪倒在地。骨棒滾到一邊,它整個身子趴倒在又臟又滑的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面,連呼吸都憋住了。
蕭序未看一眼,帶著明昭步入惡臭瘴霧。明昭沉默著踩過匍匐顫抖的巖石脊背,堅硬冰冷的觸感,將“力量即法則”刻入骨髓。
血市內部,人間煉獄。昏暗慘綠的磷火掛在嶙峋巖壁上。地面流淌著粘稠詭異的液體(暗紅的血、黑油、污物),踩下去發出‘啪嗒’聲,鞋底還粘住了。攤位雜亂:
滴著暗紅液體的新鮮獸皮。
泡腫脹發白的內臟、蠕動怪蟲的渾濁瓦罐。
人類指骨串成的慘白滲人的項鏈。
角落中,一個枯瘦邪修渾濁眼珠閃著鬼氣,五指一薅,揪起那瑟瑟發抖的半妖少年頭發。少年衣衫襤褸,淚痕未干,木牌歪插在身旁:“現取精血,童叟無欺……”
喧囂的叫賣聲(“上好的魔蜥筋!韌得很!走過路過莫錯過噻!”)、激烈爭吵(“格老子的,這塊魂石就值這個價!”)、皮鞭脆響、痛苦悶哼、絕望哭泣……瘋狂扭曲的地獄交響曲沖擊撕扯著明昭的神經。
明昭強迫視線釘死蕭序的玄袍下擺,胃里抽搐,喉嚨發緊,死死咬住口腔軟肉,用更尖銳疼痛血腥味壓制翻江倒海的惡心眩暈。不能吐!不能露怯!
蕭序在一個相對“干凈”的攤位停步。攤主是一位全身裹著黑袍的老嫗,只露出渾濁的死魚眼和枯瘦烏黑的手。破攤布堆著灰暗粗糲的衣物雜物。
“這個,這件,褲子。”蕭序隨手指著灰撲撲的連帽斗篷、深褐粗布長褲、黑色束腰短衫,語氣就像在挑擦劍的破布。
老嫗喉嚨“嗬…嗬…”嘶啞,枯爪比劃著什么。
蕭序指尖一彈,一小塊魔氣稀薄黑石落在攤布上。老嫗的死魚眼驟亮,枯爪閃電似的抓起黑石塞進懷里,連忙推著衣物,喉嚨急促發出“嗬嗬”聲。
蕭序拿起灰撲撲散發著霉汗餿臭的斗篷,反手套在明昭頭上。濃重餿臭瞬間包裹住明昭,寬大的兜帽遮住她整張臉,只露出一點蒼白緊抿的下巴。
“換上。”命令簡潔。
明昭在斗篷陰影里迅速脫掉襤褸的舊衣。粗糙內襯摩擦著后背,帶來細密刺痛。飛快套上同樣粗糙的長褲短衫。布料粗糙的摩擦皮膚,竟帶來扭曲的‘安全感’——這衣服,暫時遮住了她與地獄格格不入的‘干凈’與‘顯眼’。她用力系緊帶子,整個人縮進灰暗的保護殼,如受驚的蚌,緊緊合上外殼。
“看著。”蕭序的命令冰冷如鐵律。
明昭透過兜帽窄縫,望向血市中央巖石獸骨圍成的簡陋“斗獸場”。
場中央,一頭小山般壯碩的蜥蜴魔,覆滿暗綠色鱗片。它掄起掛著新鮮血肉渣子的巨大骨錘,正對一個身形瘦小、動作靈活的身影狂轟猛砸。那身影衣衫破爛,眼神卻兇悍無比,在猛攻下狼狽閃躲。瘦小身影攥著一把磨得锃亮、卻不堪重擊的獸骨匕首,擋也擋不住,好幾次差點就被砸中了,骨匕首砍在對手硬鱗上也只能留下點白印子。
“吼!”蜥蜴魔久攻不下,狂性大發,掄圓骨錘帶著撕裂空氣的恐怖風壓狠砸!瘦小的身影躲閃空間被封死,咬牙,眼中絕望一閃,拼死格擋!
咔嚓!聽到一聲令人心顫的脆響!骨匕斷成兩截!那瘦小的家伙像個破麻袋一樣被砸飛出去,一口老血噴出,狠狠摔進血水里,掙扎著爬不起來,胸口猛喘,嘴角掛著一串血沫子。
“錘死他個瓜娃子!”圍觀的魔物興奮的吼著。
蜥蜴魔得意地咧開嘴笑著,大腳丫子踩著黏糊糊的血水啪嗒作響,一步步朝地上那個爬不起來的家伙逼近。它再次掄起大骨頭錘子,帶著要命的勁風,眼看就要狠狠砸中他腦袋!地上那個重傷的家伙,眼神里最后一點光都快滅了,突然又冒出股困獸臨死前的兇狠勁兒!骨頭錘子要落到他頭上的最后一瞬間!他猛地貼地一滾,身子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險險地滑到蜥蜴魔的褲襠底下!不知啥時候,他手里已經攥著半截帶血渣的尖骨頭(像是什么大骨頭的斷茬)!他用盡剩下的力氣,跟毒蛇似的,嗖一下把那尖骨頭狠狠插進了蜥蜴魔身上先前就有的傷口深處!
“嗷嗚——!!!”蜥蜴魔發出驚天慘嚎,龐大的身軀瞬間僵直!巨骨錘“哐當”脫手砸地!暗綠腥臭的血如泉噴涌!瘦小身影一擊得手,不顧一切疼痛連滾帶爬躲到歪斜的巨大石筍后面,背靠冰冷巖石劇喘,染滿血污的臉上,是劫后余生的蒼白與受傷的孤狼般的警惕兇狠。
“龜兒子!好兇!”人群發出驚呼。
死寂轉眼炸鍋!圍觀的全瘋了似的叫罵喝彩。管事的魔物上來,拖垃圾似的拖著還在抽抽的大蜥蜴尸體,膿血拖了一地。他隨手把那破破爛爛、蔫了吧唧的小袋子朝石筍后的勝利者一扔。那小子眼珠一轉,撿起來死命揣在心口,左右一掃——跐溜!一溜煙鉆人堆里,沒影兒了。
蕭序收回目光,轉向灰斗篷下只露出下巴的明昭,嘴角勾起冰冷殘酷弧度。
“看清楚了?”聲音低沉的如淬煉的寒鐵,敲打著她的心,“在這鬼地方,能活下來的,從來不是最強壯、最兇悍、吼最大聲的。”猩紅目光穿透厚重兜帽,灼燒她強裝平靜下的靈魂裂縫,“是那些,能在最絕望泥濘的糞坑里,被踩進最骯臟角落時,還能摸到那根能捅穿敵人喉嚨的……爛骨頭的家伙。”
他微微傾身,聲音帶著玩味壓迫與冰冷啟示:
“你的‘刺’,找到了嗎?我的……小債主?”
明昭藏在寬大粗糙袖袍里的手,死死攥緊,布料內襯摩擦掌心傷口,帶來尖銳麻木的刺痛。那截捅入柔軟傷口、帶出血肉內臟碎塊的骨刺畫面,血腥骯臟下作毫無美感!心臟似被那只握骨刺、染滿污血泥濘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然后捏碎了某些東西!
在她心底被恨意冰封三百年的、屬于“凌霄仙宗驕女明昭”的荒原深處,伴隨那聲骨刺捅入皮肉攪碎內臟的“噗嗤”悶響,應聲碎裂!不是道德良知,不是對干凈的執著……是某種名為‘仙門驕女’的最后一點可笑……矜持、驕傲與不切實際的復仇方式天真幻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鐵銹腥味、冰冷刺骨、卻無比清晰如醍醐灌頂的……明悟。
想在這黑暗里活下去,想爬回光明仙門復仇,就必須先學會在這無邊黑暗污穢中呼吸行走戰斗!活下去,才有資格談復仇!尊嚴清白?那是陽光下勝利者席位的奢侈品。在這里,在通向復仇的尸山血路上,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尊嚴!只要能撕碎仇敵,握在手里的是神兵還是爛骨頭,有何區別?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裹在灰暗斗篷里的身體繃得更直,如在地獄烈火中反復淬煉、壓下所有雜念軟弱、只為殺戮而生的復仇之刃。頭埋得更低,徹底融入陰影。陰影下眼眸深處,冰封恨意之上,某種東西正碎裂重組,悄然孕育只為適應黑暗、只為活下去撕碎仇敵而生的、冰冷堅硬不擇手段的鋒芒。那根無形的“骨刺”,仿佛已悄然握在手中,帶著血與泥的冰冷觸感。
一抹近乎殘酷的滿意,自蕭序血瞳深處極快閃過。如同一個在幽黯鐵砧旁敲打了太久的匠人,終于瞥見那粗笨鐵塊隱現出的一線寒鋒。他不再言語,玄袍卷起一陣帶著血腥氣的冷風,利落轉身,將那片喧囂斗獸場與人影,干脆地甩在身后。
“走,該去弄點‘敲門磚’了”兩道身影,被鎖鏈和秘密捆綁,穿過喧囂血腥的血市煉獄,朝更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