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序腳步毫不停滯,干脆利落地避開亂糟糟的人流,徑直朝血市最深處那個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走去,在一個不起眼的攤位停步。
這里連個正經攤位都算不上,一張黑黢黢、邊緣都發了霉的不知是什么皮子鋪在地上,上面隨意丟著幾顆看著就邪性的獸牙,幾塊黑乎乎的碎骨渣,還有幾顆灰撲撲、不起眼的破石頭。
攤主縮在攤位后更深的陰影里,整個人裹在污漬斑斑的破布里,佝僂得像個被風干的老樹根,只露出一雙渾濁發黃、沒有瞳孔的眼睛,空洞卻又透著一股黏膩的窺伺感。
蕭序站定,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居高臨下地一掃,修長的手指隨意地隔空點了點其中一顆石頭——那玩意兒黑沉沉的,似乎比其他石頭更沉重,隱約能看到里面有一絲極淡的血色在極其緩慢地流轉,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陰寒氣息。
“幽冥髓晶,這個。”聲音平平,沒什么起伏,像在吩咐小廝。
那佝僂的攤主喉嚨里滾出一陣怪笑,一只枯樹枝般、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的手爪顫巍巍地伸出破袖管,五指大大張開,比了個貪婪至極的手勢。
蕭序嘴角一扯,勾出一抹冷到骨頭縫里的弧度。他連討價還價都嫌麻煩。指尖微微一抬,一縷暗紅魔氣,“嗖”地一下,精準地纏上了攤主那根比劃著“五”字的枯枝手指!
“呃——嗬嗬!”攤主整個佝僂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破布包裹下的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黃濁眼珠里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塞滿!那只枯爪觸電般地猛縮回去,動作快得像被烙鐵燙到,忙不迭地抓起那顆幽暗的石頭就往蕭序腳邊一扔。
就在這攤主篩糠般劇烈抖動、魔氣涌動的瞬間——
明昭一直緊盯著蕭序動作的眼角余光,猛地被旁邊另一個破爛堆死死咬住!
一抹……極微弱、卻在周圍污穢中顯得異常刺眼的靈光!
它就藏在一堆銹跡斑斑的鐵片和幾件沾滿血污泥垢、毫無價值的破爛首飾底下。只露出來一小部分,像是什么東西斷裂的頭部。一只……展翅欲飛的琉璃冰鳳凰!雕工精湛絕倫,哪怕斷裂了,糊滿了泥垢,那鳳凰心口鑲嵌的一點不知名寶珠,竟還在頑固地閃爍著極其微弱、卻純凈無比的靈光!這氣息……這氣息……
嗡——!
明昭的腦子像是被人狠狠掄了一悶棍!瞬間空白!
阿娘的簪子!她一直貼身戴著的命根子!剝去仙服那天混亂中被強行擼走的,怎么會……怎么會流落到這污穢到極點的鬼地方?在這堆比垃圾還不如的破爛里?!
這心神劇震如同在死水潭里砸下一塊千斤巨石!她死死壓制的屬于凌霄仙宗的那份精純靈力氣息,哪怕只剩微不足道的一絲,也在這極度震撼的瞬間控制不住地,“嗤”地一聲,裂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一絲屬于過去、屬于純凈卻也帶著絕望的清冽氣息,如同塵封酒壇泄露的縫隙中逸出的酒香,細微卻真實地彌漫開來!
“嗯?咦喲!好純的仙妞兒味兒!”一個粗嘎油膩、帶著濃重酒氣、滿是淫邪貪婪的嗓門,瞬間就精準地炸響在她耳邊,“藏頭藏尾的小娘皮,看上啥好東西了?讓疤爺我瞧瞧,跟疤爺樂呵樂呵,疤爺給你買啊!嘿嘿嘿……”
話音未落,一股混著劣酒、汗酸味兒撲面而來!一只長滿粗硬黑毛、指甲縫黢黑還沾著不明污漬的大手,帶著令人作嘔的腥風,蠻橫無比地撕裂空氣,直直抓向明昭藏在斗篷下的纖細手腕!速度又快又猛!
是個臉上橫著一道猙獰蜈蚣疤、滿嘴黃牙的壯漢,腰間掛著塊刻著火焰紋的破木牌(烈陽宗標志),滿身酒氣和兇戾氣息,眼神像餓極了的瘋狗,口水都要滴下來了!
求生的本能驅使她后撤,可后背舊疤的灼痛,斷骨處的遲滯像灌了鉛,讓她慢了致命的一拍!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她——要被那只骯臟惡心的爪子碰到了!
就在那指尖即將觸碰斗篷粗糙布料的電光石火之間——
背對著這一切、仿佛全神貫注在查看手中那枚幽暗髓晶的蕭序,頭都沒回。
他那只握著髓晶的右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隨意向后一拂,動作輕如拂塵。
“嗤——!”
一聲輕得瘆人、如同熱刀切入凝固油脂的悶響。
疤臉壯漢淫笑僵在臉上,茫然凝固。抓向明昭的壯碩胳膊齊肩而斷!下一瞬,腥血瘋狂流出!
“嗷嗷嗷啊——!!!”疤臉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撕裂了血市的喧囂!他捂著瘋狂噴血的肩膀斷口,踉蹌的像喝醉了酒一樣連連后退,臉上交織著扭曲到極致的痛苦和無盡的驚恐。
更可怕的是,他身后兩個同樣目露兇光、幾乎在同時就想撲上來撿便宜的同伙,身體詭異地僵直在原地。脖子上,一道比發絲還細的紅線悄然浮現。
下一刻,“噗通”“噗通”倒在地上,雙眼瞪得大大的。
所有的喧囂、叫賣、爭吵都在這一刻被強行掐斷。無數道目光,從原本的貪婪、戲謔、看熱鬧,瞬間被冰封,轉變成刻骨的恐懼和敬畏,死死釘在那個背對著兩具慘烈尸體、仿佛剛剛只是隨手撣了撣衣袖的背影上。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疤臉剩下的最后一個同伙——一個干瘦如柴、顴骨高聳、眼神卻透著一股亡命徒才有的狠戾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和同伴瞬間慘死的景象徹底刺激瘋了!他眼珠子瞬間變得一片血紅,布滿瘋狂的血絲,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管不顧地抽出腰后一柄閃著幽綠色毒芒的短匕!
他惡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鎖定了看起來最脆弱、也是引起這場災難源頭的明昭!他算得精刮:就算下一秒就死,也得拉這個“禍首”墊背!匕首帶起一道慘綠色的寒光,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如毒蛇吐信,閃電般直刺她心口!速度之快,甚至拉出了一道模糊的殘影!角度刁鉆,蕭序的位置也來不及完全阻攔!
“賤貨!給老子死!!!”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幕布,瞬間將明昭徹底籠罩!瞳孔中那點淬毒的幽綠寒芒急速放大!躲不開!擋不住!
不!不能死在這里!深淵三百年蝕骨恨意、至親背叛的絕望、母親遺物淪落在這樣污穢之地的怒火……疊加戾氣被死亡威脅點燃,轟然引爆!“呃啊——!!!”飽含痛苦與毀滅的嘶吼!心口黑焰烙印爆出灼目紅光!一股狂暴冰冷的毀滅力量,順著腕間鎖鏈倒灌入身體!撕心裂肺劇痛席卷全身的同時,那絲泄露的仙門氣息、積壓百年的恨意、以及瀕死求生的本能,竟在她掌心瘋狂凝聚!無形!卻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
面對致命寒芒,她沒有退!身體在求生本能和恨意驅動下爆發出不可思議的敏捷!擰身!側滾!用受傷的肩背狠狠撞向匕首襲來的軌跡!“嘶啦!”淬毒匕首險之又險地擦著斗篷劃過,帶起一片布屑!
就是現在!
翻滾落地的瞬間,她手猛地扎進污血里,死死抓住一塊邊緣尖銳、沾滿穢物的獸骨!
干瘦漢子一擊落空,眼中兇光更盛,毒匕再次狠刺而來!
死亡的陰影瞬間罩下!明昭眼中殘留的驚懼和最后一點“仙門驕女”的矜持,徹底崩碎!只剩下冰封的恨和野獸般的兇性!后背的舊傷斷骨也感覺不到了,身體被那股狂暴的力量和滔天恨意硬生生驅動!
她像被逼到絕境的母狼,不退反進!迎著撲來的敵人,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沉重的骨刺狠狠捅出——目標直指那搏動著的脆弱咽喉!骨刺狠狠扎入喉間,對方嗚咽倒地”
時間凝固。
干瘦漢子喉嚨被骨刺捅穿,“嗬…嗬”直抽氣,毒匕首“當啷”掉進血泥里。他像灘爛泥軟倒在地,脖子插著那截污血獸骨,抽搐幾下,徹底不動了。
明昭保持著捅刺的姿勢,渾身脫力顫抖,胸膛拉風箱似的起伏。心口黑焰烙印燙得鉆心,那股突然爆發的蠻力退潮了,留下渾身骨頭縫都在疼,又空又冷的感覺。她僵著低頭——自己那只沾滿污血的手,地上脖子被捅穿的尸體。
她殺人了!用一根從爛泥里摳出來的爛骨頭,捅穿了活人的喉嚨!
胃里猛地一抽,惡心感翻騰。可預想中的嘔吐沒來,反而被一種冰碴子般的麻木蓋住了。麻木底下,竟躥出一絲又暗又爽的勁頭——像在深淵啃了三百年的腐骨頭渣,終于結結實實咬碎了一塊帶血的生肉!
幾乎同時,“噗嗤”一聲輕響。地上還在嚎叫的疤臉腦門多了個血洞,猛地一挺,徹底沒了聲息——蕭序隔空彈了下手指。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手。
蕭序緩緩轉過身。他指尖還悠然地把玩著那顆幽光流轉的幽冥髓晶,血瞳毫無波瀾地掃過地上斷臂尸體疤臉,掃過那兩具尸體噴涌的血跡,以及喉嚨插著獸骨的干瘦漢子,最后,那冰冷得不含一絲溫度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癱軟在地、已被徹底嚇傻、褲襠一片濕熱的琉璃簪攤主身上。
攤主在極致的恐懼驅使下,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死死捧起那支斷裂的琉璃冰鳳簪,哆嗦著,高高地舉過頭頂,卑微得如同獻上自己最后的生機。
蕭序指尖微動,一縷魔氣卷起斷簪,落入他修長的掌心。他這才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審視的意味,落在了旁邊喘息未定、渾身濺滿污血(主要是別人的)、身體因痛苦、脫力和沖擊而微微顫抖,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的明昭身上。
灰布兜帽裹著她,只露出截煞白的下巴和那只血污泥手。蕭序早看穿了她眼底的驚懼——剛親手了結條命的寒顫,和骨頭里燒得更瘋的恨火。他沒有說話,一步跨近。冰手指突然蹭過她下巴,帶著刀鋒般的糙勁兒,抹掉那滴污血。冰,還帶著銹腥氣。
他嘴角勾起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重新評估的意味:
“骨頭夠硬,爪子夠利。”
他頓了頓,猩紅舌尖似乎無意識地舔過薄唇,像在回味某種新發現的味道。
“本尊似乎……有點小看你了,小債主。”
那支冰涼、斷裂、帶著污穢,心口卻仍頑強閃動著微光的琉璃簪,被他遞到了她面前。
簪子入手冰涼沉重,斷裂的邊緣硌著她的手。明昭的目光死死盯著簪心那一點微弱的靈光,又猛地抬起,撞進蕭序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她張了張嘴,只覺得嗓子嘶啞得厲害,胸腔堵得難受,最終只從齒縫間擠出兩個無比干澀的字:“…謝了。”
蕭序鼻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他飛快地別過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腕間的共生鎖鏈,語速比平時快了半分,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生硬:“……東西收好。”話音未落,他已然利落轉身,玄色衣袍下擺在污濁的地面上劃過一道冷冽的弧線,“走了。”
經過疤臉身邊時,他隨意地腳尖一挑,將疤臉腰間那塊沾了污跡、刻著火焰紋的破木牌(烈陽宗令牌)和一個不起眼的灰撲撲的小儲物袋挑飛起來,魔氣一卷,落入手中。看也沒看圍觀人的反應,徑直離開。
兩道身影,穿過無數噤若寒蟬的目光,離開了這片被死亡和血腥凍結的角落。
明昭死死攥著冰涼的斷簪,斷裂處硌得掌心生疼。
可身體里,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根捅穿人喉嚨的獸骨好像還在手上發燙,“爪子夠利”那句話也扎在心口。一股又冷又沉的勁兒,就在這一身破爛里,悄悄拱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