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集，名副其實。
它就蹲在昆侖山主峰凌霄仙宗那嚇死人的巨大山門腳底下，這鎮子比腐骨鎮大了十倍，也吵了十倍。青石板路兩邊，客棧、酒樓、賣法寶的、賣丹藥的鋪子擠得滿滿當當，旗子嘩啦啦飄著，人聲吵得腦仁疼。
空氣里啥味兒都有：靈茶的清香、丹藥的怪香、酒肉的油膩味兒、汗臭味、還有……四面八方涌過來的、強強弱弱的修士氣息。穿得花花綠綠的門派弟子滿街晃，有鼻孔朝天的核心弟子，也有行色匆匆的外門執事。最多的還是像燕九云娘這樣的散修，還有些眼神賊溜溜、看不出深淺的買賣人。
這兒，就是去凌霄仙宗問道大典和明屹川千歲壽宴的最后也是最大的歇腳地。魚龍混雜，水渾著呢。
蕭序他們四個一擠進望仙集，差點被人潮沖散。
“老天爺！這陣仗！”燕九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看著滿街的修士，直咂嘴，“比我想的還熱鬧十倍！這距離大會還有半個月就這么多人，凌霄仙宗這回可真是把壓箱底的面子都掏出來了！”
云娘警惕地掃視四周，壓低聲音：“人多眼雜，都機靈點。巡邏的凌霄弟子多了好幾隊。”她下巴朝遠處一努，那邊一隊穿著月白鑲金邊道袍、板著臉、眼神跟刀子似的弟子正走過。
林昭（明昭）下意識地把頭埋得更低，身子往蕭序背后縮了縮，努力扮演“林昭”的驚弓之鳥。她臉上蒙著云娘給的一塊普通面紗，只露出一雙垂著的眼。可當那月白鑲金的道袍撞進她眼里時，刻骨的恨意“騰”地一下就燒起來了，差點把面紗點著！那是凌霄仙宗核心弟子的衣服！她曾經也穿著這個，受萬人敬仰……
蕭序不動聲色地挪了小半步，剛好把她可能露餡的角度全擋住了。他看似隨意地掃著街邊的鋪子和涌動的人頭，那雙眼卻冷靜地篩著有用的東西。
“當務之急，是找到烈陽宗的人。”蕭序的聲音不高，穩穩地鉆進林昭耳朵里，“‘林昭’得歸隊，我們才有進山門的‘鑰匙’。”
“烈陽宗？”燕九一聽，立刻來了精神，“我剛打聽到，烈陽宗的人在鎮東頭的‘迎仙樓’包了個院子！聽說帶隊的是個姓趙的長老，黑風峽那事兒鬧得挺大，他們好像也急著找那個活下來的呢！”
迎仙樓！林昭的心猛地一跳。
“走。”蕭序一個字廢話沒有，抬腳就往鎮東走。燕九云娘趕緊跟上。
迎仙樓是望仙集最氣派的大客棧之一。門口車馬擠得水泄不通，進出的人個個衣著光鮮，派頭十足。他們剛到門口，就看見幾個穿著赭紅色烈陽宗外門弟子衣服的人，正圍著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
“瞧見沒？那個穿赭紅錦袍、腰里掛牌子的，就是烈陽宗外堂的劉管事！”燕九低聲指給林昭看。
目標就在眼前！林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鉆進“林昭”的殼子里——那個剛死了唯一依靠、僥幸逃出來、魂兒都快嚇沒了的孤女。她調動起路上練了無數遍的“感覺”：恐懼、無助、劫后余生的茫然、見到“親人”的委屈……
就在這時，頭頂上傳來一陣清脆響亮的鶴唳！
只見幾只神駿非凡的雪白仙鶴，拉著一架流光溢彩、簡直能閃瞎人眼的巨大玉輦，從云端優雅地盤旋而下，穩穩當當地落在了迎仙樓最頂層的露臺上！玉輦四周祥云繚繞，仙氣飄飄，那派頭，絕了！
整條街瞬間炸了鍋！
“快看！是瑤光仙府的‘云鸞寶輦’！”
“天爺！這排場！是瑤光仙府的哪位大人物到了？”
“肯定是頂尖的人物！聽說這次瑤光仙府是宗主親自帶隊來賀壽！”
瑤光仙府！
這幾個字像根針扎了林昭（明昭）一下，但還沒等她反應——
玉輦還沒停穩，樓下冒出一個凌霄仙宗的弟子，大概是接引小頭目，靈力一催，嗓子老亮：“恭迎瑤光仙府宗主玉駕仙臨望仙集！蓬蓽生輝！我家沈星崖長老特命弟子在此迎候，安排宗主安榻事宜！”
沈星崖！
這個名字才真真是晴天霹靂！在林昭耳邊轟然炸開！她猛地抬頭，視線穿透面紗，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巖漿，“轟”地一下噴發出來！那個親手用碎星劍捅穿她金丹、把她打入深淵三百年的師尊！他就在山上！他就在上面等著“恭候”別人！
嗡——！
手腕上那根無形的共生鎖鏈驟然滾燙！一股狂暴的力量完全不受控制地從她身體里沖出來，她周圍的空氣都好像被這股力量攪得扭曲了一下！
“呃！”林昭悶哼一聲，身體劇烈一晃，眼前發黑，那力量反噬上來，喉嚨里一股腥甜！
“穩住！”蕭序低沉的聲音傳入耳朵，同時，一股強橫精準的魔元透過鎖鏈狠狠壓住她體內暴走的恨意和反噬！他看似隨意地伸手扶住她胳膊，那手卻跟鐵鉗似的，穩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低頭！哭！”蕭序的命令短促得像刀子。
林昭猛地驚醒！現在不能暴露！她死死咬住舌尖，劇痛讓她瞬間清醒。借著蕭序的攙扶，她身體一軟，像是徹底垮了，把臉埋進蕭序的臂彎里，壓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哭猛地爆發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嚎哭，瞬間把門口烈陽宗那幫人的目光全吸了過來！
劉管事和那幾個弟子驚愕地看過來。
蕭序適時地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沉重”和“無奈”，對著劉管事的方向沉聲道：“敢問，可是烈陽宗的仙長？在下路過黑風峽外圍，僥幸救下貴宗這位林昭姑娘。她傷勢沉重，心神受創，一直念著要找宗門親人……”
“林昭？！”劉管事渾身一哆嗦，猛地推開身邊的弟子沖了過來，眼睛死死盯住蕭序臂彎里哭得快斷氣、渾身血污狼狽不堪的女子。“你……你真是林海執事的侄女林昭？！”
林昭從蕭序臂彎里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隔著面紗，露出那雙盛滿了巨大恐懼和依賴的眼睛，看向劉管事，嘴唇哆嗦著，聲音破碎：“劉…劉叔？是…是我……叔叔他…他為了護我……”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和悲泣，眼看就要暈過去。那份悲痛和依賴，演得跟真的一模一樣。
劉管事看著眼前這慘得沒法看、氣都快喘不上來的姑娘，再想想黑風峽的慘狀和林海的死，眼圈“唰”地就紅了。哪還有半點懷疑，急忙上前：“孩子！苦了你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他想扶，又怕碰疼了她。
蕭序適時地小心把人“交”過去，低聲道：“她傷勢不輕，心神更是……唉，還請貴宗好生照料。”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救命大恩！”劉管事連連作揖，感激得不行，“恩公放心！林海兄弟是為宗門捐軀，他的侄女，宗門絕不會虧待！快！快扶林姑娘進去！請最好的醫師來！”
幾個烈陽宗弟子連忙小心翼翼地架起“虛弱”哭泣的林昭，往客棧里走。
混進去了！
林昭被兩個烈陽宗弟子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腳剛挨到迎仙樓那高高的門檻冰涼的石頭邊沿，那股強行壓下的、仿佛隨時會將她拖回深淵的冰冷恨意就在心底狠狠一絞，帶得她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嗆咳，喉頭腥甜翻涌。不行！必須讓他們留下！
“咳…咳咳咳！”她咳得撕心裂肺，身體軟得幾乎全靠旁邊弟子架著。劉管事看得揪心，連忙伸手想幫她拍背：“孩子，慢點！別慌……”
就是現在！
林昭猛地抬起那張淚痕交錯的臉，使出全身力氣攥住了劉管事寬大的袖管！她像是抓住了這世間最后一根浮木，用力之大連指節都繃得發白。眼神越過劉管事的肩膀，死死鎖住人群中那個玄色沉靜的身影——蕭序！
“劉…劉叔！等…等等！”她喘得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接不上氣，“求…求您件事……”
劉管事被她這模樣嚇住，趕緊安撫：“孩子你說！只管說！叔給你辦！”
“讓…讓他們…也進來…”她用盡力氣朝蕭序方向努了努嘴，淚水再次洶涌，“是…是這位蕭大哥…豁出力氣…受了傷…才…才從獸爪下把我拖出來的…”她的聲音越發嘶啞微弱，充滿了后怕，“沒他……我早就死在野地了……我…我一個人……怕……”
她目光又艱難地轉向燕九和云娘：“還…還有燕大哥…云姐姐…一路照應…沒他們……我也撐不到這兒……”
劉管事心頭一顫！是啊！這孩子剛撿回條命，又沒了唯一的親人，正是最驚弓之鳥的時候！她依賴救她的人，是天經地義！這蕭姓修士看來是實打實豁出命救了她，讓她一個半大孩子單獨進這全是陌生人的地方，確實太殘忍。再加上旁邊這二位……也是一路護送的。
報恩、道義、安撫傷員……幾個念頭在劉管事心里飛快轉過。這要求合情合理，也顯得烈陽宗知恩圖報！
“哎呀呀！是我疏忽！大大的疏忽啊！”劉管事猛地一拍大腿，臉上又是懊惱又是感激地看向蕭序三人，聲音洪亮帶著江湖豪氣，“瞧我這腦子！光顧著高興林昭這孩子回來了，差點忘了真正的大恩人！怠慢！怠慢三位恩公了！”
他立刻撥開弟子，大踏步走到蕭序、燕九、云娘面前，這次抱拳行禮誠意十足，腰彎得比剛才深多了：“三位恩公！救命之恩大于天！怠慢之處，劉某這里賠罪了！”他指指氣派的迎仙樓，“林昭這丫頭說得對！您幾位對林昭有活命之恩，對我烈陽宗亦是莫大恩情！若讓恩人在外奔波辛苦，那是我烈陽宗不會做人！來來來，三位恩公快請進！就在我們烈陽宗包下的院子里安頓！地方寬敞得很！務必讓劉某盡盡心意，好生報答！”
他這嗓門又響又亮，斬釘截鐵，帶著不容拒絕的熱乎勁兒。
燕九和云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滿滿的意外和“這潑天的富貴”般的驚喜！能跟著烈陽宗住進這望仙集最頂尖的迎仙樓？簡直是撞了大運！燕九立刻哈哈大笑，同樣抱拳回禮：“哈哈哈，劉管事您太客氣了！路見不平是咱們該做的！不過這盛情……嘿嘿，那我燕九和我師妹云娘可就厚著臉皮叨擾了！多謝！多謝林姑娘掛念！”云娘也趕緊福身：“多謝劉管事，多謝林姑娘。”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落在了關鍵人物——那位據說“耗了大力氣還受了點小傷”的蕭姓散修身上。他還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似乎眼前的熱鬧與他無關。
林昭透過朦朧淚眼，心懸在嗓子眼。
蕭序抬起眼皮，那雙深淵似的血瞳，極其短暫地、極淡地掃過門內那個“驚懼無助”、“死死依仗于他”的身影，在她微微顫抖的下巴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他對劉管事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
“有勞了”
成了！
懸著的心重重落下。林昭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緊繃的弦，靠在攙扶她的弟子身上，身體又軟了幾分——這次是真的有些脫力，后背又是一層冷汗。門內溫暖嘈雜的人聲裹著脂粉香肴香撲來，而她只覺得手腕上那根無形的鎖鏈一沉，仿佛重壓落地。
“快！快請三位恩公進來！給安排最好的上房！就在林姑娘住處旁邊！要好生招待！”劉管事大聲吩咐著，語氣洋溢著終于安排妥當的舒坦。
林昭終于被烈陽宗的人簇擁著，真正邁過了那道象征著“潛入成功”第一步的門檻。背后，亦步亦趨跟著的，是她強硬的“護身符”——蕭序，還有兩位此刻顯得格外“順眼”的同路人——燕九與云娘。蕭序高大的身影無聲地跟在她側后方半步，投下的陰影恰到好處地將她籠罩。那股熟悉的冷冽氣息壓下來，像一塊冰，瞬間讓她剛才緊繃的心神冷卻下來，奇異地讓她那仍在因“恐懼”而微顫的身體找到了支撐點。兜帽陰影下，嘴角幾不可察地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