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宗的趙長老踏進(jìn)西跨院時,空氣瞬間凝固。他精瘦如鐵,赭紅長袍裹著干練的身軀,一雙鷹目銳利如刀,逐一掃過,就讓眾人下意識屏息。劉管事快步上前,低聲將“尋回林昭”的始末以及蕭序三人的出手相助詳述一遍。趙長老的目光幾次落在角落那個垂首縮肩的身影上,審視的意味十足。
“你就是林昭?”聲音不高,卻像石子投入死水,清晰地震在每個人耳膜上。
林昭應(yīng)聲一顫,頭埋得更低了,從喉嚨里擠出細(xì)弱的嗚咽:“是……弟子林昭……見過趙長老……”那份劫后余生、面對宗門上位者的卑微恐懼,在她顫抖的肩頭和哽咽的尾音里顯得無比真實。
“黑風(fēng)峽的事,老夫知曉了。”趙長老的語氣沉了幾分,“林海,沒給烈陽宗丟臉。你的苦處,宗門記著。”他視線在林昭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層脆弱的外殼,但最終被那份幾乎真實的虛弱驚懼說服。“安心養(yǎng)傷,宗門自有安置。”
“謝……謝長老……”林昭的聲音里帶著劫后得救的感激,又仿佛壓抑著巨大的悲痛。
趙長老的目光終于轉(zhuǎn)向蕭序三人。那銳利的視線在蕭序身上停留最久,宛如實質(zhì)。然而蕭序只是平靜地抱拳一禮,氣息收束得如同深潭,一個尋常的、寡言沉穩(wěn)的散修形象滴水不漏。
“三位對我宗弟子有活命之恩,趙某在此謝過。”趙長老開口,抱拳的動作帶著上位者的矜持與不容忽視的分量,“劉管事安排甚好,三位在此安心歇息。待林昭稍愈,宗門的謝禮必不輕慢。”這是場面話,也是客套的送客。
“趙長老客氣了。”燕九立刻上前一步,抱拳朗聲應(yīng)道,“路見不平,理當(dāng)援手!厚報實不敢當(dāng)!只是……”他臉上的豪爽斂去幾分,換上恰到好處的向往與局促,“不瞞長老,我們兄妹一介散修,聽聞凌霄仙宗問道大典與明掌門千歲壽宴盛況空前,心中實在仰慕得緊。不知……不知能否有幸,沾一沾貴宗的光,隨隊同行?哪怕只在仙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望一眼盛景,亦是此生足矣!”姿態(tài)懇切,情真意摯。
云娘也適時輕福一禮,嗓音溫潤:“懇請長老成全。我等定當(dāng)嚴(yán)守規(guī)矩,絕不給貴宗平添麻煩。”說話間,她眼波狀似無意地向林昭處輕輕一遞。
時機(jī)正好。林昭猛地抬起頭,淚水已在眼眶中急轉(zhuǎn),帶著全然的依賴與哀求看向趙長老:“長……長老……求您……也讓蕭大哥、燕大哥和云姐姐……一起去吧……我……我一個人……怕……”她沒說具體怕什么,但那幾乎抑制不住的顫抖和望向蕭序的、近乎求救的眼神,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
劉管事立馬幫腔:“長老!蕭恩公他們一路護(hù)送林昭姑娘,費心費力!況且?guī)孜恍逓橹鴮嵅环玻飞隙嗌偈莻€臂助。林姑娘剛歷大難,心神不穩(wěn),實在需得熟識之人在旁安撫才好……”
趙長老捻著胡須,沉吟不語。帶幾個外人上昆侖頂,說小不小。值不值?目光掃過瑟縮的林昭——黑風(fēng)峽慘案的唯一幸存者,她的“悲情”本身,就是烈陽宗在凌霄仙宗面前展示“救援得力、查明魔患”的最好憑證。再帶上她的恩人,不僅能彰顯烈陽宗對門下的仁義庇護(hù),更能向各路仙門昭示其知恩圖報的大宗風(fēng)范。盛會當(dāng)前,這份體面,分量不輕。再看那三人,燕九爽直,云娘穩(wěn)妥,那蕭姓散修更是氣息沉凝,不似惹是生非之輩。或許還能多幾份助力?
“嗯……”趙長老終于緩緩頷首,“念在林昭需人照拂,爾等也確有恩義……罷了!大典之日,爾等便隨我烈陽宗一同上山觀禮。”他話音陡然轉(zhuǎn)厲,“然則,上山之后,謹(jǐn)言慎行,一切唯老夫之命是從!若有絲毫差池,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成了!
狂喜瞬間涌上燕九和云娘的臉龐,連連拱手:“謝長老!謝長老!我等必謹(jǐn)遵法旨!”
蕭序亦是微微頷首:“謝過趙長老。”語氣平淡如初,仿佛應(yīng)下一件尋常小事。
懸著的心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地。林昭臉上適時地綻開感激又虛弱的笑容,只是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冰冷的算計悄然流淌。第一步,踏穩(wěn)了!
幾日過去,望仙集越發(fā)人潮洶涌,空氣都顯得擁擠躁動。午后,林昭在云娘陪伴下,借口“透透氣”,沿著迎仙樓后花園的湖邊緩緩踱步。她依舊裹著厚厚的披風(fēng),小臉蒼白,步履虛浮,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云娘小心翼翼地陪在一旁,輕聲細(xì)語地找些閑話說著,試圖引開她的愁緒。
“林妹妹你看,”云娘指著湖邊幾簇晶瑩剔透、泛著月白微光的小花,“這可是‘月下美人’,只在靈氣豐沛之地才得一見呢。”
林昭依言望去,目光卻在觸及斜對面涼亭的瞬間驟然凝固!
粼粼湖水對岸,涼亭雅座間,正有幾人對坐品茗。居中一位青年身著淡青云紋錦袍,面如冠玉,眉宇間溫潤含笑,舉手投足一派清貴從容,與身邊人談笑風(fēng)生。
江南舟!
那個曾指天誓日要與她白首,卻在她身陷絕境時站在審判高臺之上,眼睜睜看她被碎金丹、打入永夜深淵的未婚夫!如今他依舊是凌霄仙宗最璀璨的首席,云端上的驕子!那些關(guān)于他與玄天宗千金結(jié)好的傳聞,和他此刻臉上那副世家公子哥的愜意笑容,像一把裹著蜜糖的鈍刀,狠狠剜進(jìn)她早已凍結(jié)的心臟!
嗡——
腦中似有驚雷炸響!心臟驟然收緊,像是被一只無形冰手狠狠攥住、撕扯!濃重的血腥氣涌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下。更要命的是,腕間那根無形的鎖鏈猛然灼燙如烙鐵!一股狂暴的力量失控般自她體內(nèi)炸開,震得四周空氣都泛起漣漪!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栽倒。
“林姑娘?!”云娘大驚,慌忙用力架住她軟倒的身軀,順著她那死死膠著一點的目光看去,也認(rèn)出了涼亭中人,“那位公子……氣度卓然,看那錦袍金線云紋,定是凌霄仙宗頂頂尊貴的人物……”她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敬畏,“……你認(rèn)得他?”
林昭齒關(guān)緊扣舌尖,劇痛與血腥味勉強(qiáng)拽回一絲理智。她猛地垂下頭,整個人篩糠似的抖了起來,聲音支離破碎,浸滿無法言喻的恐懼:“不……不識得……只……只覺得……那人的衣裳……紋飾……像……像極了黑風(fēng)峽里……一位被……被魔物撕扯得……”她編造著拙劣的借口,配合著此刻瀕臨崩潰的神情,倒也將云娘蒙騙過去。
云娘心頭一緊,暗罵自己疏忽觸了她傷疤,連忙半扶半抱將她往回帶:“不怕不怕!是我多言了!快,咱們回房去歇著!”
轉(zhuǎn)身剎那,林昭埋在陰影里的雙眸,驟然淬上萬年寒冰般的劇毒恨意,如同兩柄無形的利刃,狠狠剜過江南舟那張溫潤含笑的面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瞬間掐出數(shù)道殷紅血痕。
房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林昭背靠冰冷的門板,身體里的力量仿佛瞬間被抽干,沿著門板滑坐在地。額頭抵著木頭,粗重的喘息聲中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江南舟那張意態(tài)閑適的臉在她腦海中不斷放大,與腕間灼燙的痛苦、體內(nèi)噬骨的恨意交織翻涌,幾欲將她瘋狂!
她哆嗦著手,顫抖得不成樣子,費了好大力氣,才從貼身的暗袋里摸出那支被蕭序?qū)せ氐牧鹆ПP簪。
冰涼的觸感貼上滾燙的掌心,刺得她神智稍清。阿娘……她無聲地呢喃,指尖一遍遍摩挲著簪首那只展翅欲飛的冰鳳,力道輕柔卻固執(zhí),仿佛想從這冰冷的殘存中汲取最后一點支撐。
她仔細(xì)拂去簪身的浮塵污跡,指腹沿著冰鳳光滑流暢的翎羽輕輕描摹。這冰鳳承載著阿娘的心血,是她唯一可握緊的溫暖。當(dāng)不知第幾次撫過冰鳳小巧玲瓏的頭顱時,她的指尖,在冰鳳左眼的位置——陡然一僵!
觸感不對?!
那地方……似乎……多了一點什么?
心頭猛地一跳!她湊近桌上跳躍的燭火,借著昏黃搖曳的光線凝神細(xì)看。只見冰鳳眼眶內(nèi)側(cè),靠近頭部斷茬的邊緣處,隱約……有一個微小到幾乎與紋理融為一體的凸點!極小極小,絕非雕琢的自然痕跡,反倒更像是……
一個精心設(shè)下的、極致隱蔽的機(jī)括?!
林昭的心瞬間懸到嗓子眼!阿娘的簪子……難道真藏有乾坤?
她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伸出蒼白的食指,指甲用力得泛白,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朝那個細(xì)若針尖的凸點,極輕、極緩地……按下。
咔噠!
一聲細(xì)微得仿佛錯覺、卻又清晰無比的機(jī)簧彈動聲,在她耳邊脆生生響起!緊接著,就在冰鳳那渾圓光潔的腹部,靠近斷面的地方,一道比發(fā)絲寬不了多少的極細(xì)縫隙,悄然無聲地——綻開了!
縫隙深處,隱約可見一團(tuán)薄如蟬翼、幾乎透明的絲帛,靜靜蜷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