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蜷縮在唐笑笑出租屋那張窄小的沙發上，裹著一條散發著陽光和洗衣粉味道的厚毛毯。空調暖風吹得人昏昏沉沉，但骨頭縫里那股被暴雨浸透的寒意，卻怎么也驅不散。唐笑笑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一邊用吹風機嗡嗡地吹著蘇晚濕透的長發，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周揚那個王八蛋！還有李扒皮！陸扒皮！都是些什么東西！晚晚你別怕，明天姐陪你殺去陸氏，我看那個姓陸的敢怎么樣！”
蘇晚閉著眼，沒說話。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陸景珩那雙毫無溫度、審視貨物般的眼睛，一會兒是李總監敲著馬克杯的冷笑，最后定格在周揚那張虛偽的、曾經讓她覺得溫暖的臉。胃里一陣翻攪，是空的，也是冷的。茶幾上放著唐笑笑煮的姜湯，熱氣裊裊，她卻一點胃口也沒有。那個濕漉漉的藥瓶，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她換下來的舊帆布包最里層，像個沉默的炸彈。
“晚晚？你聽見沒？”唐笑笑關了吹風機，擔憂地推了推她。
“……嗯。”蘇晚睜開眼，聲音有些啞，“笑笑，我手機呢？”
唐笑笑趕緊把那個屏幕有幾道裂痕的舊手機遞給她。蘇晚劃開屏幕，郵箱里躺著幾封未讀郵件，全是冰冷客套的拒信。手指不受控制地點開了求職軟件，推送的職位要求刺眼——三年以上經驗，精通三款以上專業軟件，流利英語……她疲憊地閉上眼。現實像冰冷的潮水，無情地拍打著搖搖欲墜的堤岸。
“不行！不能在家憋著！霉運都是憋出來的！”唐笑笑猛地站起來，一把拉起蘇晚，“走！姐請你喝咖啡！市中心那家‘云頂’，賊貴，但提神！喝完咱姐倆殺回戰場，弄死那群狗東西！”
拗不過唐笑笑的生拉硬拽，蘇晚被拖出了門。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城市特有的塵埃和尾氣味。‘云頂’咖啡館坐落在繁華商圈的一樓，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光潔明亮，映照著里面衣著光鮮的顧客和精致的甜點。舒緩的鋼琴曲流淌出來，與門外喧囂的車流形成兩個世界。蘇晚站在門口，看著玻璃上自己蒼白憔悴的倒影，身上那件借唐笑笑的稍大T恤讓她顯得更加單薄，與這里的格調格格不入。
“走啊，怕什么！姐有錢！”唐笑笑豪氣地一揮手，推開了沉重的玻璃門。
溫熱的咖啡香氣混合著甜點的甜膩撲面而來。蘇晚低著頭，只想找個角落盡快喝完這杯昂貴的“提神劑”。然而，命運似乎鐵了心要跟她作對。就在她跟著唐笑笑走向靠窗的空位時，一個熟悉得讓她瞬間血液凝固的、帶著刻意討好腔調的笑聲，清晰地鉆進了耳朵。
“哎呀，寶貝兒，這家的提拉米蘇可是招牌，必須嘗嘗！服務員，再來一份！”
蘇晚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在胸腔里瘋狂地、不規則地撞擊著肋骨。她僵硬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
靠窗最顯眼的那張卡座里，周揚穿著一身嶄新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淺灰色阿瑪尼西裝，頭發精心打理過，油光水滑。他臉上掛著蘇晚曾經無比熟悉的、溫柔寵溺的笑容，手臂正親昵地環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肩膀。那女人妝容精致，全身上下堆砌著閃亮的LOGO——愛馬仕的Birkin包隨意地擱在旁邊的椅子上，LV的絲巾，卡地亞的手鐲，每一件都在無聲地叫囂著“我很貴”。正是白薇薇。她正用小銀勺挖著一小塊蛋糕，嬌嗔地往周揚嘴里送：“討厭，人家怕胖啦~”
甜蜜得令人作嘔。
蘇晚的臉色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手指死死地摳進掌心，指甲帶來的刺痛讓她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態。唐笑笑也看見了，怒火“噌”地一下直沖頭頂，剛要破口大罵，卻被蘇晚一把死死拽住了胳膊。她的指尖冰涼，力道大得驚人，微微顫抖著。
“晚晚？”唐笑笑驚愕地看著她。
“別過去。”蘇晚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臟。”她只想立刻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蘇晚拉著唐笑笑轉身，試圖快步離開這片污濁的空氣時，白薇薇似乎不經意地抬起了頭。她的視線掃過門口，精準地捕捉到了蘇晚倉惶轉身的背影和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一絲扭曲的快意瞬間爬上了她精心描繪的眼角。
“咦？周揚，你看那個……是不是你那個窮酸前女友啊？”白薇薇的聲音不大不小，卻清晰地穿透了咖啡館輕柔的音樂，帶著一種刻意放大的驚訝和毫不掩飾的輕蔑，“嘖嘖，這地方……她也消費得起？”
周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被一種混合著尷尬、惱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取代。他下意識地想收回摟著白薇薇的手，卻被白薇薇更緊地挽住。
蘇晚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腳下像生了根。唐笑笑氣得渾身發抖，低聲咒罵：“賤人！”
白薇薇卻像是找到了新玩具，她優雅地放下銀勺，拿起桌上那杯幾乎沒動過的、滾燙的焦糖瑪奇朵，裊裊娜娜地站起身，踩著細高跟，朝著蘇晚走了過來。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得如同喪鐘。
“蘇晚？真的是你呀？”白薇薇在距離蘇晚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臉上掛著虛偽的關切，“哎喲，怎么穿成這樣？淋雨了？嘖嘖，真可憐。”她上下打量著蘇晚身上那件不合身的T恤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眼里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
蘇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白薇薇挑釁的目光。她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一言不發，只是那眼神，冷得像冰封的湖面。
白薇薇似乎被這眼神刺了一下，隨即涌上來的卻是更強烈的羞辱欲。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狀似無意地一抬——杯子里那滾燙的、粘稠的褐色液體，帶著濃郁的焦糖和咖啡香氣，對著蘇晚的臉，猛地潑了過去！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白薇薇夸張地驚呼起來，聲音里卻沒有半分歉意，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惡意，“手滑了！你沒事吧？”
滾燙的液體潑濺在臉頰和脖頸上，帶來一陣刺痛。黏膩的咖啡漬順著蘇晚的額角、臉頰流淌，滴落在廉價的T恤前襟，迅速暈染開一大片深褐色的污跡。幾顆奶油泡沫粘在她的睫毛上，狼狽不堪。周圍幾桌的顧客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動，紛紛投來或好奇、或驚訝、或鄙夷的目光。
“薇薇！”周揚也快步走了過來，看到蘇晚的狼狽樣子，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立刻板起臉，帶著一種急于撇清的虛偽正義感，指著蘇晚厲聲道：“蘇晚！你怎么回事？薇薇好心跟你打招呼，你這是什么態度？是不是還糾纏著上次的事？我告訴你，我們結束了！你別再陰魂不散地出現在薇薇面前惹她生氣！”
惡人先告狀！顛倒黑白！
黏膩的咖啡順著下巴滴落，刺痛的皮膚和被當眾羞辱的難堪像毒蛇一樣噬咬著蘇晚的神經。她能感覺到唐笑笑在她身邊氣得快要爆炸。她能感覺到周圍那些陌生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掌心被指甲深深掐破，滲出血絲，那尖銳的疼痛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清明。
糾纏？陰魂不散？
蘇晚緩緩抬起手，沒有去擦臉上的咖啡漬。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鎮定。她沾著咖啡漬的手指，伸向了自己舊帆布包的側袋。
白薇薇和周揚都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周揚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蘇晚掏出了那個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點開了一個音頻文件。然后，她將手機的揚聲器，對準了周揚和白薇薇，也清晰地對著周圍那些投來目光的顧客。
她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短暫的電流雜音后，一個男人帶著哭腔、卑微哀求的聲音，清晰地、毫無阻礙地回蕩在原本只有鋼琴曲的咖啡館里：
“晚晚…晚晚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是白薇薇勾引我，是她給我下套！我愛的只有你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那個項目獎金馬上就下來了，三萬…不，五萬！我都給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發誓……”
那聲音，赫然就是周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鋼琴曲還在流淌，卻成了這段無恥告白的荒誕背景音。周揚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比蘇晚還要慘白。他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破舊的手機，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魔鬼。巨大的恐慌和羞恥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搶奪：“蘇晚！你瘋了！關掉！快關掉！”
白薇薇臉上的得意和刻薄也僵住了，隨即被憤怒和羞辱扭曲。她精心維持的“被糾纏”受害者形象，被這段錄音撕得粉碎！周圍的目光瞬間變了，從對蘇晚的同情或鄙夷，齊刷刷地轉向了周揚和白薇薇，充滿了震驚、鄙夷和看戲的興奮。店員小林站在吧臺后，手里的咖啡杯都忘了放下，嘴巴微張著，偷偷按下了手機側邊的錄像鍵。
“周揚，”蘇晚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冰封般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錄音里周揚的哀求，“你欠我的那三萬塊網貸，什么時候還？”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周揚，“是用白小姐給你買新西裝的錢，還是用你跪著舔來的勞力士？”
“啊——！！”白薇薇徹底失控了！巨大的羞辱和被當眾拆穿的憤怒讓她理智盡失。她尖叫一聲，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揚起涂著鮮紅蔻丹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蘇晚那張沾著咖啡漬卻依舊平靜的臉，狠狠地扇了過去！“賤人！我撕爛你的嘴！”
那只帶著尖銳指甲的手裹挾著風聲襲來。蘇晚甚至沒有后退。在巴掌即將落到臉上的瞬間，她的右手猛地抬起，精準地、像鐵鉗一樣，在半空中死死扣住了白薇薇的手腕！
五指收攏，力道之大，讓白薇薇感覺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啊！痛！放手！你這個瘋子！保安！保安呢！！”白薇薇痛得面容扭曲，失聲尖叫，另一只手胡亂地揮舞著想去抓蘇晚的頭發，“打人啦！抓小偷！她偷我東西！快抓住她！”
尖銳的喊叫聲立刻引來了咖啡館的保安。兩個穿著制服的男人快步跑了過來，看著眼前混亂的一幕，又看看衣著光鮮、歇斯底里的白薇薇和狼狽卻眼神冰冷的蘇晚，一時有些猶豫。
蘇晚猛地甩開白薇薇的手腕，力道之大讓白薇薇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差點撞到卡座。蘇晚冷冷地掃了一眼圍攏過來的保安，又看了一眼臉色慘白如鬼、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周揚，最后，目光落在白薇薇那張因為憤怒和疼痛而扭曲變形的臉上。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冰冷的、無聲的嘲諷。
然后，她不再看他們一眼，拉起旁邊已經看呆了的唐笑笑，轉身就走。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穿過那些復雜的目光，走向門口。黏膩的咖啡漬還掛在她的臉上和衣服上，但此刻，那污跡仿佛成了一種另類的勛章。
唐笑笑回過神來，立刻挺起胸脯，像個得勝的將軍，狠狠瞪了周揚和白薇薇一眼，才小跑著跟上蘇晚。
“站住！你們不能走！她偷了我的……”白薇薇還在尖叫，然而聲音卻戛然而止。她的目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死死地盯住了咖啡館門外路邊停著的一輛車。一輛黑色的、線條流暢、散發著無聲壓迫感的勞斯萊斯幻影。車窗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但那獨一無二的車標和車牌號……
白薇薇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毒針扎到，臉上所有的憤怒和瘋狂瞬間褪去，只余下驚駭和一絲難以置信的恐懼。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后面未盡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蘇晚和唐笑笑已經推門而出，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蘇晚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濁氣都吐盡。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是憤怒褪去后的虛脫。
就在這時，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周揚臉色鐵青，眼神怨毒地盯著蘇晚消失在門口的背影。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手指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著，點開相冊。里面赫然是剛才蘇晚被潑了一臉咖啡、狼狽不堪的照片。他選中照片，點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備注為“李總監”的名字，點擊發送。
照片發送成功的提示跳了出來。
周揚的臉上，緩緩扯出一個充滿惡意和扭曲快感的獰笑。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蘇晚更加悲慘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