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神傾倒的墨汁,將傍晚五點的金融街澆得面目模糊。霓虹燈招牌在雨幕里暈染成猙獰的光斑,蘇晚抱著半人高的硬紙箱,深一腳淺一腳踩在積水里。紙箱邊緣早被雨水泡軟了,搖搖欲墜地兜著她最后一點尊嚴——幾本設計年鑒,一盆蔫頭耷腦的綠蘿,還有那個印著“創思廣告”的馬克杯,杯底一道刺眼的裂痕。一小時前,人事經理李總監就是用這個杯子敲著桌面,嘴角噙著冰渣似的笑:“蘇晚,公司不是慈善機構。你那個狀態……呵,主動辭職,體面點?!彼踔翍械锰岚邹鞭钡拿帧K樦K晚粘在額前的發絲流進眼睛,又澀又痛。她騰不出手去擦,只能用力眨掉。視線短暫清晰了一瞬,正看到街角巨大的電子屏播放著香水廣告,模特笑容璀璨,背景樂甜蜜得令人作嘔。這城市光鮮的獠牙,只對失敗者亮出。
刺耳的剎車聲撕裂雨幕,像野獸瀕死的嚎叫。蘇晚腳下一滑,懷里的紙箱脫手飛出,整個人失控地向前撲去。冰冷的積水瞬間灌進領口,激得她渾身一哆嗦。更大的撞擊聲緊隨其后——她的肩膀狠狠撞在路邊一輛剛剛停穩的黑色轎車門上。悶響被雨聲吞沒,但那扇厚重、光可鑒人的車門,應聲向內彈開了一道縫隙。一個穿著筆挺黑西裝、保鏢模樣的壯碩男人猛地推開車門鉆出來,鐵鉗般的大手毫不客氣地抓住她濕透的手臂向上拽。
“找死啊?!沒長眼睛?!”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晚臉上。她半個身子還浸在冰冷的積水里,手臂被攥得生疼,紙箱徹底散了架,那盆綠蘿滾落在地,可憐巴巴地躺在渾濁的水洼中。幾頁淋透的設計稿和一本硬殼簡歷本飛濺開來,其中一本不偏不倚,滑進了洞開的車門內,砸在昂貴的羊絨地毯上,污濁的泥水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車內光線昏暗,后座上端坐著一個男人。窗外混沌的光線勾勒出他近乎苛刻的側臉線條,下頜緊繃,鼻梁挺直得像冰冷的刀刃。他微微垂著眼,正看著膝上一份攤開的厚重文件。此刻,文件雪白的扉頁上,正被一灘不斷擴大的、污黃的泥水浸染。那攤污漬,像一只丑陋的手,正緩緩吞噬著紙上“城東核心地塊開發計劃書”的燙金標題。陸景珩的指尖停留在某一行關鍵數據上,一滴渾濁的雨水順著文件邊緣,“啪嗒”一聲,正砸在他修剪得干凈整齊的指甲旁。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車外保鏢粗魯的呵斥和雨點砸在車頂的噼啪聲。
“老板,這……”前排副駕駛的司機老王扭過頭,聲音帶著惶恐。
陸景珩沒抬頭,視線依舊凝在文件上那片不斷擴大的污漬上,聲音低沉平緩,卻像淬了冰的針:“人,弄進來?!?/p>
保鏢得令,手上力道更重,幾乎是將蘇晚從水洼里拖出來,像塞一件貨物般粗暴地推進了溫暖干燥的車廂。濃烈的皮革和某種清冽的木質香調混合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她,與她身上濕冷狼狽的雨水味格格不入。巨大的反差讓她打了個寒顫。她跌坐在柔軟得幾乎能陷進去的真皮座椅上,昂貴的羊絨地毯吸著她褲腳滴落的臟水。車廂內寂靜無聲,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雨水敲打車窗的單調聲響。陸景珩終于抬起了眼。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像手術臺上無影燈的冷光,精準地切割著她濕透的廉價襯衫、凌亂的頭發、沾著污泥的帆布鞋,最后,定格在她蒼白的臉上。他的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評估物品價值般的審視,冰冷得讓蘇晚指尖發麻。
“名字。”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蘇晚?!彼ο胪χ北挥晁屠仟N壓彎的脊背,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沒有閃躲,直直地迎上他冰冷的審視。
陸景珩的目光掃過她腳邊散落的東西,最后落在那本攤開的、濕透的簡歷上。照片欄里,年輕女孩的笑容干凈明亮。然而,旁邊本該是另一個人的位置,被極其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一個參差不齊、帶著憤怒痕跡的空白。那撕裂的邊緣,像一道丑陋的傷疤。他的視線在“周揚”這個名字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壓了一下,一絲若有似無的譏誚掠過眼底。
“蘇小姐,”他慢條斯理地開口,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撥弄了一下那幾張污損的文件頁,紙張發出脆弱的呻吟,“我的時間,按分鐘計價。這份計劃書,關聯著陸氏集團未來三年近十億的布局?!彼D了頓,目光如冰冷的探針,刺向蘇晚,“你打算用什么賠?”
巨大的數字像重錘砸在蘇晚心上。十億?把她拆零賣了也不夠一個零頭!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幾乎讓她窒息。她看著男人矜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西裝袖口,看著他指間那枚在昏暗光線下依舊冷光流轉的鉑金袖扣,再看看自己還滴著泥水的手??諝獬林氐萌缤痰乃唷1gS站在車門外,巨大的身影擋住了大半光線,帶著無聲的壓迫。司機老王從后視鏡里投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蘇晚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她沒有再看陸景珩,而是低下頭,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顫抖,伸向自己同樣濕透的舊帆布包。包帶勒在她肩上,留下深紅的印子。她用力拉開拉鏈,手指在里面急切地摸索著。錢包是廉價的PU材質,邊緣已經磨損脫皮。她把它整個掏出來,拉開拉鏈,將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倒了出來——幾張零散的十元、二十元紙幣,幾個叮當作響的硬幣,一張褪色的圖書館借書卡,還有一張小小的、卷了邊的超市積分卡。
車廂里只剩下硬幣滾落在地毯上的細碎聲響和她粗重的呼吸。
她抓起那些零散的紙幣和硬幣,看也沒看,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陸景珩的方向,狠狠地、幾乎是砸了過去!帶著水汽的鈔票和冰冷的硬幣散落在光潔如鏡的深色胡桃木中央扶手上,發出凌亂而刺耳的聲響。一枚硬幣滾落,撞在陸景珩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昂貴手工皮鞋鞋尖上,無力地停住。
“賠你的干洗費!”蘇晚的聲音嘶啞,帶著被逼到絕境的孤注一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她猛地抬起頭,濕透的黑發黏在臉頰和脖頸上,水珠順著下頜線不斷滾落,但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被暴雨洗過的寒星,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倔強,“多的沒有!要命,你拿去!”
保鏢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就要上前按住她。老王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收緊。
陸景珩垂著眼,看著散落在自己腳邊和扶手上那些濕漉漉、皺巴巴的零錢。一張二十元的紙幣甚至粘在了他那份價值連城的計劃書污損的邊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泛出一點青白色。時間仿佛被這荒謬的一幕按下了暫停鍵。
幾秒鐘后,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蘇晚臉上。這一次,那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里,翻涌起一絲極其復雜的東西——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被螻蟻意外咬傷后,混雜著疼痛、錯愕和重新評估的審視。他忽然伸出手,沒有去碰那些錢,而是用兩根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極其嫌惡地捏住了那本濕淋淋、臟兮兮的簡歷一角,像拎著什么穢物。那本殘破的簡歷被他隨意地提起,又松開,“啪”地一聲輕響,重新落回蘇晚腳邊那片骯臟的水漬里。
“呵?!币宦晿O輕的冷笑,從他薄唇間逸出,帶著冰渣般的嘲諷,“你的骨頭,倒是比你的錢包硬氣?!?/p>
他不再看蘇晚,視線轉向車窗外迷蒙的雨幕,聲音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平板:“陳鋒。”
副駕駛的車窗無聲降下一條縫隙,一張年輕但異常精干的臉探入一點,眼神銳利:“陸總。”
“給她。”陸景珩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手指卻隨意地指向蘇晚腳邊那張被泥水浸透的身份證——那是剛才從她散落的物品里掉出來的。“明天上午九點,帶著十倍清洗費,到陸氏集團66樓找我。遲到一分鐘,”他頓了頓,終于側過頭,目光如冰錐般釘在蘇晚瞬間煞白的臉上,“后果自負。”
車窗升起,隔絕了外面喧囂的雨聲和濕冷的空氣。保鏢立刻會意,動作粗暴地再次抓住蘇晚的手臂,像拖拽一個沉重的麻袋,毫不留情地將她拽出了溫暖干燥的車廂,猛地推回冰冷的暴雨之中。巨大的關門聲沉悶而決絕,如同一聲最后的宣判。
蘇晚踉蹌著跌回積水的路面,冰冷的雨水再次劈頭蓋臉地澆下來。那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輪胎碾過積水,悄無聲息地滑入車流,尾燈在雨幕中拖出兩道模糊而傲慢的紅痕,轉瞬消失不見。只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金融街冰冷刺骨的暴雨中心,渾身濕透,像個被遺棄的破布娃娃。
寒意從濕透的衣服鉆進骨頭縫里,讓她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手指在渾濁冰冷的積水中摸索著。指尖觸到被雨水泡軟的紙片,那是她曾引以為傲的設計稿。她撈起那本沾滿泥濘的簡歷,照片上自己空洞的笑容被污水模糊。她摸索著,撿起那個摔裂了底的馬克杯,杯身“創思廣告”的字樣像一道嘲諷的傷疤。最后,她的手指碰到一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藥瓶。藥瓶在積水中滾了一圈,標簽早已被水泡爛、脫落。她把它緊緊攥在手心,玻璃的冰冷幾乎要凍結她的血液。她認得這個瓶子,認得里面那些小小的白色藥片。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來,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她死死攥著那個冰冷的藥瓶,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在暴雨中抖得像風中殘葉。就在這滅頂的絕望里,帆布包深處傳來一陣沉悶的、持續的震動。
嗡嗡…嗡嗡嗡…
是她的舊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唯一一個還能帶來暖意的名字:唐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