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駛出隧道時,陽光猛地灌進來,刺得莊必凡眼睛生疼。他抬手抹了把臉,指尖觸到一片濕熱,才發現自己哭了。鄰座的老太太遞來張紙巾,眼神里帶著憐憫:“小伙子,遇上難處了?”
他扯了扯嘴角,沒說話。難處?他的難處像纏在骨頭縫里的藤蔓,連呼吸都帶著疼,怎么說得清。
手機關機后,世界突然靜了下來。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從行李袋里翻出那件棉布裙子,布料磨得發薄,領口處還留著當年她用鋼筆不小心劃下的小口子——那時她總愛趴在他的畫紙上睡覺,筆尖蹭到衣服,她急得快哭了,他笑著說“這樣才獨一無二”。
他把裙子鋪在膝蓋上,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小口子,眼眶又熱了。原來有些東西,不是你想扔就能扔的,就像刻在生命里的痕跡,哪怕被歲月磨得模糊,碰一下還是會痛。
***南方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莊必凡租的房子在老城區,樓下是條窄窄的巷子,雨天時青石板路泛著油光,像他此刻的心情,沉得透不過氣。
找到工作那天,他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莊輝夜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只反復叮囑他“按時吃飯”“別熬夜”,最后頓了頓,說:“顧風來看過我兩次,帶了些水果?!?/p>
莊必凡握著聽筒,喉嚨發緊。他知道父親的意思,顧風是想從老人這里套他的消息,卻又怕戳他的痛處,只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關心。
“爸,您讓他別擔心。”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這邊挺好的,老板人不錯,就是活兒忙點?!?/p>
掛了電話,窗外的雨更大了。他看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突然想起柳如煙最怕打雷。以前每次下雨,她都要蜷在他懷里,攥著他的衣角不敢松手,嘴里嘟囔著“莊必凡你不許睡”。那時他總覺得煩,現在卻寧愿被她攥著,哪怕一夜不睡。
手機早就換了新號碼,只有顧風和父親知道。他刻意避開所有可能聽到柳如煙消息的渠道,像只受傷的獸,躲在無人的角落,舔舐著流血的傷口。
***三個月后的一天,顧風突然來了。
他拖著行李箱出現在巷口時,莊必凡正在給畫板上的線條上色。南方的陽光透過窗欞,在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是他新畫的巷子,青石板路,老槐樹,還有屋檐下滴落的水珠。
“你倒是會躲?!鳖欙L把行李往墻角一扔,語氣里帶著火氣,眼神卻紅了,“我找了你半個月。”
莊必凡放下畫筆,給她倒了杯水:“怎么來了?”
“來看你死了沒有?!鳖欙L灌了大半杯水,重重放下杯子,“你以為躲到這里就沒事了?柳如煙的事……”
“別提她?!鼻f必凡打斷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顧風愣了一下,隨即罵道:“你他媽就是個孬種!逃避有用嗎?”他從口袋里掏出煙,點了一根,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她跟季博文分了。”
莊必凡的手頓了頓,握著畫筆的指節泛白。
“季博文玩膩了,把她的畫廊收了,還到處說她……說她私生活不檢點。”顧風猛吸一口煙,“她去找過你爸,跪在門口哭了整整一夜,說知道錯了,求你爸讓你回去?!?/p>
莊必凡的視線落在畫紙上,筆尖的顏料滴落在青石板的位置,暈開一小團墨色,像塊洗不掉的污漬。
“我爸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顧風嗤笑一聲,“老人心善,讓她起來,說‘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他頓了頓,看著莊必凡緊繃的側臉,“必凡,她現在……過得不好。”
莊必凡沒說話,拿起畫筆,試圖把那團墨色蓋住??深伭弦粚訉盈B加,反而越來越明顯,像他心里那些被強行壓抑的情緒,堵得他喘不過氣。
“她托白凝冰帶過話,”顧風的聲音低了些,“說她把季博文送的東西全扔了,包括那枚破了的珍珠發卡?!?/p>
畫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顏料濺在他的鞋面上。莊必凡彎腰去撿,手指卻止不住地抖。他想起那天她摔發卡時的樣子,眼里的嫌惡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F在說扔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不會回去的?!彼酒鹕?,背對著顧風,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巷口的積水里倒映著灰蒙蒙的天,“你告訴她,好好過日子?!?/p>
顧風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那個曾經提起柳如煙就滿眼溫柔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我住兩天就走,順便看看你這邊的情況?!?/p>
莊必凡沒應聲,重新拿起畫筆,只是那雙手,怎么也穩不下來了。
***顧風走的那天,留下了一個地址。
“白凝冰給的,”他把紙條塞給莊必凡,“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你想知道她的消息,可以打這個電話。”
莊必凡捏著那張紙條,薄薄的紙片卻重得像塊石頭。他看著顧風上了出租車,直到車影消失在巷口,才緩緩將紙條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可那天晚上,他卻失眠了。
凌晨三點,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垃圾桶旁,把那個紙團撿了回來。展開時,紙片邊緣已經被水漬泡得發皺,上面的號碼卻清晰可見。
他盯著那串數字看了很久,手機就在手邊,只要按下去,就能聽到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伤罱K還是把紙條重新揉成團,塞進了抽屜最深處,像埋葬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
***南方的冬天來得晚,卻刺骨地冷。莊必凡的工作室在頂樓,沒有暖氣,畫到深夜時,手指凍得幾乎握不住筆。
他買了個小小的暖手寶,充上電揣在懷里,像以前在青藤市時,他總把她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狠狠掐滅了。
元旦那天,工作室放了假。他窩在出租屋里,看著窗外別人家陽臺上掛著的紅燈籠,心里空落落的。手機響了,是顧風發來的照片:父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身邊放著他寄回去的羊毛衫。
“老人說很暖和?!鳖欙L還發了條語音,背景里有鞭炮聲,“必凡,回來過年吧,家里熱鬧。”
莊必凡看著照片里父親鬢角新增的白發,鼻子一酸。他何嘗不想回去?可他怕,怕一踏上青藤市的土地,所有的堅持都會土崩瓦解。
“今年不回了,開春再說?!彼亓藯l消息,把手機扔到一邊。
傍晚時,下起了小雨。他裹緊外套下樓買吃的,巷口的便利店老板笑著跟他打招呼:“小伙子,一個人過年???”
他點點頭,拿起一包速凍餃子。
“我女兒也在外地,說不回來?!崩习鍑@了口氣,“年輕人啊,總覺得外面的世界好,其實家里才最暖?!?/p>
付賬時,手機突然響了。陌生號碼,歸屬地是青藤市。
莊必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懸在屏幕上方,遲遲不敢接。直到鈴聲快要停了,他才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喂?”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為是打錯了,正要掛斷,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哭腔,像被雨淋濕的貓:“必凡……是我?!?/p>
莊必凡握著手機的手,瞬間僵住了。
是柳如煙。
***“你怎么知道這個號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問了顧風,他不說,我就……我就去問了你爸?!绷鐭煹穆曇魯鄶嗬m續,夾雜著風聲,“老人一開始不肯說,我就在他家門口站了三天,下雪那天……他終于告訴我了。”
莊必凡想起父親怕寒,冬天連門都很少出。他能想象出老人站在門口,看著柳如煙在雪地里瑟縮的樣子,心里該有多不忍。
“有事嗎?”他盡量讓語氣冷硬些,可喉嚨里像堵著棉花,怎么也狠不起來。
“我……我想見你?!绷鐭煹穆曇魩е?,“必凡,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了。你回來好不好?或者……我去找你?”
莊必凡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便利店的暖光透過玻璃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他想起她穿著棉布裙子的樣子,想起她留著燈等他回家的樣子,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回憶,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柳如煙,”他閉上眼,聲音里帶著疲憊,“我們已經結束了。”
“沒有結束!”她突然拔高聲音,隨即又低了下去,帶著哭腔,“必凡,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貪慕虛榮,我對不起你……可我現在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回來?!?/p>
“晚了。”他聽到自己說,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柳如煙,有些東西碎了,就拼不回去了?!?/p>
比如那顆被她摔碎的心。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哭聲,還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清脆的,像玻璃碎裂。莊必凡的心猛地一揪,仿佛看到了那天她摔發卡的樣子。
“必凡,求你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病了,發燒,一個人在家……我好怕……”
他想起她從小就怕黑,怕生病,每次發燒都要他整夜守著,不停地給她擦汗,喂她喝水。以前覺得是負擔,現在想來,那些瑣碎的日子,竟成了他最珍貴的回憶。
“你在哪?”他聽到自己問,語氣里的妥協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在……在你以前住的小區門口。”柳如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我以為你會回來……必凡,你是不是還在乎我?”
莊必凡的心沉了下去。原來她不是在青藤市,她是來了南方,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算準了他會心軟,算準了他忘不了過去。
“柳如煙,”他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像結了冰,“你走吧。我不會見你,也不會回去?!?/p>
電話那頭的哭聲戛然而止,隨即爆發出尖銳的質問:“莊必凡!你是不是早就不愛我了?你是不是在這邊有人了?!”
他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突然覺得很累。累到不想解釋,不想爭辯,只想把自己關起來,再也不被打擾。
“是。”他說,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我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麻煩你,不要再來打擾我?!?/p>
說完,他不等她回應,直接掛斷了電話,順手拉黑了這個號碼。
便利店的老板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遞過來一杯熱豆漿:“小伙子,凡事看開點。”
莊必凡接過豆漿,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卻暖不了那顆早已涼透的心。他轉身往回走,雨水打濕了頭發,順著臉頰往下流,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走到出租屋樓下時,他抬頭看了一眼,七樓的窗戶黑著,像一只空洞的眼睛。他知道,今晚又將是一個無眠的夜。
***第二天一早,顧風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里帶著火氣:“柳如煙去找你了?她跟我說你不肯見她,在電話里哭了好久!”
“你告訴她的號碼?”莊必凡的聲音冷得像冰。
“我沒有!”顧風急了,“是她死纏爛打,我……我沒忍住說了句‘他在南方過得很好’,誰知道她能找到!”他頓了頓,語氣軟了下來,“必凡,我知道你難。但她畢竟跟你過了那么多年,你真的……忍心看她這么糟踐自己?”
莊必凡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南方的清晨,霧氣彌漫,遠處的高樓像浸在牛奶里,看不真切。他想起昨晚柳如煙的哭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啃噬著,又痛又煩。
“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他說,“路是她自己選的,后果該她自己承擔?!?/p>
“可她現在……”顧風還想說什么,卻被莊必凡打斷了。
“別說了?!彼穆曇魩е蝗葜靡傻钠v,“以后別再跟我提她了,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
掛了電話,他把手機調成靜音,拿起畫筆。畫板上,青石板路的水漬還沒干,巷口的老槐樹在風里搖晃,像在無聲地嘆息。
他想,也許這樣最好。斷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念想,就像南方的雨,下過之后,太陽出來,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
可他不知道,有些痕跡,不是陽光就能曬干的。它們藏在骨頭縫里,藏在午夜夢回時,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疼得他喘不過氣。
***半個月后的一天,莊必凡正在工作室趕畫,白凝冰突然打來了電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白凝冰的聲音帶著焦急,背景里很吵,像是在醫院。
“必凡哥,你能不能……能不能來一趟青藤市?”
“怎么了?我爸出事了?”莊必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叔叔,是……是如煙?!卑啄穆曇舭l顫,“她昨天喝多了,從樓梯上摔下來,現在還在醫院躺著,昏迷不醒……醫生說,情況不太好?!?/p>
莊必凡手里的畫筆“啪”地掉在地上,顏料濺了一地。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飛。
“她醒過來的時候,一直喊你的名字……”白凝冰的聲音越來越低,“必凡哥,她好像……真的知道錯了。”
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照在畫紙上,亮得刺眼。莊必凡看著地上那攤狼藉的顏料,突然想起那天柳如煙摔碎的珍珠發卡,想起她紅著眼問“你是不是故意的”,那些被他強行壓下去的心疼,像破土而出的種子,瞬間長滿了整個心臟。
他知道自己不該回去,不該再被她牽動情緒??赡蔷洹耙恢焙澳愕拿帧保褚桓鶡o形的線,緊緊攥著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
“我……”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我馬上回去。”
掛了電話,他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告訴自己,只是回去看看,看完就走,絕不回頭。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就像他對柳如煙的感情,哪怕被傷得千瘡百孔,只要她輕輕一喚,他還是會忍不住回頭。
去火車站的路上,南方的陽光依舊溫暖,可莊必凡卻覺得渾身發冷。他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趟回去,或許會把他最后一點念想,也徹底碾碎。
但他別無選擇。
有些債,終究是要還的。有些痛,也終究是要親自嘗遍的。
去火車站的出租車里,莊必凡的手一直抖。他盯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眼前卻反復閃過柳如煙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她會不會像大學時那次急性闌尾炎,疼得臉色慘白,攥著他的手說“必凡我怕”?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顧風發來的消息:“我在青藤市火車站等你。”后面跟著個定位,是市中心醫院附近的那家牛肉面館,他們以前常去的地方。
他沒回,把手機塞回口袋,指尖冰涼。車過長江大橋時,江面霧氣蒸騰,像蒙著層化不開的悲傷。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帶柳如煙來南方寫生,她站在橋上張開雙臂,風把她的棉布裙子吹得鼓鼓的,像只白色的蝴蝶。
“莊必凡,以后我們每年都來一次好不好?”她那時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等你成了大畫家,就在這橋上辦畫展,我給你當模特?!?/p>
他當時笑著點頭,把她摟進懷里。如今橋還在,風還在,說要當模特的人,卻把他的心摔成了碎片。
***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莊必凡走出出站口時,顧風正靠在柱子上抽煙,腳下堆著七八個煙蒂??匆娝?,顧風掐了煙迎上來,眼眶通紅:“來了?!?/p>
“她怎么樣?”莊必凡的聲音啞得厲害。
“還在昏迷?!鳖欙L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在發泄,“醫生說顱內有血腫,能不能醒……看她自己的造化。”
去醫院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出租車駛過曾經住過的小區,莊必凡下意識地抬頭,七樓的窗戶拉著窗簾,像只緊閉的眼睛。他想起柳如煙搬走那天,季博文嘲諷他“住得委屈”,原來真正的委屈,是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嗆得人鼻子發酸。柳如煙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白得像紙,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床頭柜上放著個吃了一半的蘋果,氧化得發了黃,大概是白凝冰削的。
白凝冰趴在床邊睡著了,頭發亂糟糟的,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聽見腳步聲,她猛地驚醒,看見莊必凡,眼圈一下就紅了:“必凡哥……”
“多久了?”莊必凡的視線黏在柳如煙臉上,移不開。
“兩天了?!卑啄穆曇舭l顫,“那天她跟季博文吵得特別兇,季博文說她是‘二手貨’,還把她的畫全燒了……她就去酒吧喝酒,喝到后半夜,從酒吧后門的樓梯摔下去了?!?/p>
莊必凡的指尖攥得發白。他知道柳如煙有多寶貝那些畫,大學時她省下飯錢買顏料,畫壞的紙都舍不得扔,說要留著當紀念。季博文燒的哪里是畫,是她曾經的驕傲,是他一點點幫她拼湊起來的夢想。
“她醒過一次,”白凝冰抹了把眼淚,“拉著我的手喊你的名字,說‘必凡我錯了’,還說……還說她枕頭下有樣東西要給你。”
莊必凡的心猛地一縮。他走到床邊,輕輕掀開枕頭,下面壓著個褪色的布包,是他給她縫的那個小熊零錢包,大學時送她的生日禮物,邊角都磨破了。
他顫抖著打開,里面沒有錢,只有半張電影票根,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看的那部老片子,《愛在黎明破曉前》。票根背面,是他當時寫的字:“柳如煙,等你嫁給我,我們把剩下的半張補全?!?/p>
字跡早就暈開了,像他此刻的心情,模糊一片,疼得喘不過氣。
***柳如煙醒的時候,窗外正在落雪。
她動了動手指,感覺有人握著她的手,溫暖干燥,是她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睜開眼,撞進莊必凡通紅的眼眶,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遮不住的疲憊。
“必凡……”她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你回來了?!?/p>
莊必凡沒說話,只是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他起身要走,手腕卻被她死死攥住,力氣大得不像個剛醒的病人。
“別走?!彼闹讣讕缀跚哆M他的肉里,“必凡,求你,別再走了?!?/p>
他低頭看她,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紗布邊緣滲著淡淡的血漬,狼狽得讓人心疼??伤肫鹚ぐl卡時的樣子,想起她挽著季博文說“箱子不用你搬”,心就像被冰錐扎著,冷得發僵。
“我不走,去給你打熱水?!彼_她的手指,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走出病房時,顧風正靠在走廊的墻上,看見他就罵:“你他媽就是賤!她都那樣對你了,你還守著她干嘛?”
莊必凡沒理他,徑直走向熱水間。水龍頭流出的水嘩嘩作響,他掬起一捧潑在臉上,冰冷的水卻澆不滅心里的疼。鏡子里的男人,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像個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她真的回頭?還是期待自己能徹底死心?
***柳如煙的恢復很慢。醫生說她顱內的血腫壓迫了神經,偶爾會失憶,情緒也變得極不穩定,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會突然崩潰大哭。
莊必凡請了長假,每天守在醫院。給她擦身,喂她吃飯,幫她按摩僵硬的腿,做得比護工還細致。顧風來看過幾次,每次都氣得罵他,可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最終也只是嘆口氣,放下帶來的飯菜就走。
父親打過一次電話,沒提柳如煙,只說:“照顧好自己,別太累。”
莊必凡握著聽筒,喉嚨發緊。他知道父親是懂他的,懂他那份舍不得,也懂他那份放不下,哪怕被傷得遍體鱗傷。
這天下午,柳如煙的精神好了些,讓他扶她下床走走。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她指著樓下的雪說:“必凡,你還記得嗎?大學時我們在操場上堆雪人,你把圍巾給我圍上,自己凍得流鼻涕。”
莊必凡的腳步頓了頓。怎么會不記得?那天她笑他像只笨熊,卻偷偷把暖手寶塞進他口袋。那時的雪,好像都帶著甜味。
“記得?!彼貞艘宦暋?/p>
“你還記不記得……”她轉過身,眼里閃著期待的光,“你說等我畢業,就用第一個月工資給我買條珍珠項鏈,代替戒指求婚?”
莊必凡的心猛地一刺。他當然記得,可后來他剛攢夠錢,就撞見她坐在季博文的跑車里,脖子上戴著條璀璨的鉆石項鏈,比他要買的那條,亮得多,貴得多。
“忘了。”他移開視線,看向窗外飄落的雪花,“時間太久了?!?/p>
柳如煙的臉色瞬間白了,扶著窗臺的手開始發抖:“你怎么會忘……你明明說過的……”
“說過的話多了?!彼穆曇衾涞孟裱?,“你說過要跟我擠出租屋,說過不在乎有沒有錢,說過……只愛我一個人?!?/p>
每說一句,柳如煙的臉就白一分,最后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也砸在他心上。
“我錯了……必凡,我真的錯了……”她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去,“我那時候是鬼迷心竅了,我被季博文騙了,他說會娶我,會支持我畫畫,可他只是把我當玩物……”
“跟我說這些沒用?!鼻f必凡掰開她的手,后退一步,拉開距離,“柳如煙,你該跟自己說?!?/p>
她看著他冷漠的眼神,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你是不是還在恨我?恨我摔了季博文送的發卡?恨我跟他走?恨我……從來沒珍惜過你給的好?”
莊必凡沒說話。恨嗎?恨過。可更多的是疼,是想起那些被辜負的真心時,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起的疼。
“我把那條鉆石項鏈扔了。”她突然說,聲音輕得像嘆息,“還有季博文送的所有東西,都燒了。我去找過那件棉布裙子,可搬家的時候……找不到了。”
莊必凡的手在口袋里攥緊了,那里揣著從南方帶回來的棉布裙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他從未說出口的牽掛。
“必凡,”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摸摸,這里還在疼,想你的時候就疼。我知道我不配……可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他的指尖觸到她溫熱的皮膚,隔著薄薄的病號服,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慌亂而急切。那一刻,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冷漠,都差點土崩瓦解。
可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季博文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大束紅玫瑰,身后跟著個穿西裝的男人,像是律師。
“喲,這不是莊先生嗎?”季博文把花扔在床頭柜上,玫瑰散落一地,“還在這兒當冤大頭呢?”
柳如煙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往莊必凡身后縮了縮,像只受驚的兔子。
莊必凡把她護在身后,冷冷地看著季博文:“你來看什么?看她笑話?”
“笑話有什么好看的?!奔静┪泥托σ宦?,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份文件,扔在柳如煙面前,“簽字吧,把我給你的那套公寓還回來。你跟我時住的,現在分手了,總不能還占著我的東西。”
柳如煙看著那份文件,嘴唇哆嗦著:“那是你說……送我的……”
“我說送你就送你?”季博文俯身,湊近她耳邊,聲音輕得只有他們能聽見,“柳如煙,你不會真以為,睡幾覺就能當季太太吧?”
“你滾!”莊必凡一拳揮了過去,打在季博文臉上。
季博文踉蹌著后退幾步,捂著臉罵道:“莊必凡你他媽瘋了!”
“滾出去!”莊必凡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這里不歡迎你!”
季博文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眼神陰鷙:“行,我不跟瘋子計較。”他指了指那份文件,“三天之內不簽字,咱們法庭見。到時候,你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可就全青藤市都知道了?!?/p>
說完,他帶著律師揚長而去,病房門被摔得巨響。
柳如煙癱坐在地上,看著那份文件,突然開始尖叫,用頭撞著墻壁,像瘋了一樣:“我不是!我不是玩物!季博文你混蛋!”
莊必凡沖過去抱住她,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在他懷里拼命掙扎,指甲摳破了他的后背,留下一道道血痕。
“放開我!讓我死!”她哭喊著,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臉,“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連他都這樣對我……”
“別鬧了!”莊必凡緊緊抱著她,聲音嘶啞,“有我在!”
這四個字,像道驚雷,劈開了柳如煙所有的瘋狂。她突然安靜下來,趴在他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莊必凡的后背火辣辣地疼,可心里的疼,比后背更甚。他抱著她,一遍遍地說:“別怕,有我在。”
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
可他知道,這一次,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心疼還在,他的牽掛還在,可那份毫無保留的愛,已經被季博文剛才那句話,徹底碾碎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埋進這片純白里。莊必凡抱著懷里顫抖的人,看著地上散落的紅玫瑰,突然覺得,這場雪,或許永遠都不會停了。
***晚上,柳如煙睡著了,呼吸依舊不安穩,偶爾會囈語,喊著“必凡別走”。
莊必凡坐在床邊,看著她蒼白的臉,指尖輕輕拂過她眼角的淚痣。大學時,他總愛吻那里,說這是上帝給她的專屬印記。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顧風發來的消息,只有一張照片:季博文摟著個穿短裙的女人,走進了市中心的酒店,笑得一臉得意。
莊必凡盯著那張照片,眼神冷得像冰。他給顧風回了條消息:“幫我個忙?!?/p>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管,不該再為這個傷透他心的女人做任何事??煽粗〈采鲜焖娜耍K究還是狠不下心。
有些債,欠了就是欠了。有些疼,忍了也就忍了。
只是他不知道,這樣一次次的剜心之痛,他還能承受多久。或許到某一天,心徹底死了,也就不痛了。
他低頭,在柳如煙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個吻,像在告別,又像在沉淪。
“柳如煙,”他輕聲說,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這是最后一次了?!?/p>
窗外的雪還在下,無聲無息,像在為這段注定悲傷的感情,落下一地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