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攔不到車,只能半扶半抱地拖著莊必凡往醫院走。雪粒子打在臉上像針扎,莊必凡的身體越來越沉,頭歪在顧風肩上,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莊必凡你醒醒!”顧風咬著牙罵,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你他媽別睡!柳如煙還沒給你道歉呢!你敢死試試!”
回應他的只有風雪呼嘯。懷里的人忽然動了動,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角,氣若游絲:“別……告訴她……”
顧風的眼淚猛地砸在雪地上,濺起細小的冰碴。他這輩子沒服過誰,唯獨服莊必凡這股傻勁——被傷成這樣,心心念念的還是別讓那個人擔心。
醫院急診室的紅燈亮得刺眼。醫生推著莊必凡進搶救室時,顧風癱坐在走廊長椅上,才發現自己的袖口全是血,暗紅色的,像極了那年莊必凡第一次帶柳如煙見他,她裙子上沾的番茄醬,那時他們笑得有多甜,現在就有多疼。
白凝冰跑過來時,手里還攥著給柳如煙熱的牛奶,看見顧風滿身是血,牛奶“哐當”掉在地上,白瓷杯摔得粉碎:“必凡哥他……”
“在里面搶救。”顧風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屏幕早被凍得黑屏,“幫我打個電話給莊叔,就說……就說必凡在醫院,讓他來一趟。”
他沒敢說實情。莊輝夜的腰不好,經不起這樣的驚嚇。
白凝冰抖著手剛要撥號,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摘下口罩,眉頭擰得死緊:“誰是病人家屬?”
“我是他兄弟!”顧風猛地站起來。
“病人脾臟破裂,腹腔內大出血,還有嚴重的胃出血。”醫生的聲音冷得像冰,“送來太晚了,情況很危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顧風的腿一軟,差點栽倒。脾臟破裂?胃出血?他想起莊必凡這些年為了供柳如煙買名牌,一天打三份工,累到在畫室暈倒;想起他總說“老毛病,胃疼忍忍就過去了”,卻從不去醫院;想起他剛才咳出的血沫,原來那些被忽略的疼,早已在他身體里蛀成了空洞。
“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白凝冰“撲通”跪在地上,眼淚混著地上的牛奶往下淌,“他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
***柳如煙在病房里等到后半夜,保溫桶還放在床頭柜上,粥涼透了,結了層薄薄的冰。窗外的雪停了,月光慘白地灑進來,照得屋子里像座冰窖。
她摸出手機,屏幕上還是沒有莊必凡的消息。白天他去買冰棍時凍得發紅的指尖,此刻在她腦海里反復閃現,像根針,扎得她心口發疼。
“他是不是不會回來了?”她對著空蕩蕩的病房喃喃自語,聲音抖得厲害。
這些天莊必凡守著她,喂飯、擦身、讀她大學時寫的日記,可他看她的眼神里,總隔著層化不開的冰。她知道他還在,卻又覺得他離得很遠,遠得像隔著前世今生。
門被推開時,她猛地抬頭,以為是莊必凡,卻看見顧風滿身寒氣地走進來,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密密麻麻。
“必凡呢?”她抓著顧風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肉里,“他是不是出事了?”
顧風甩開她的手,眼神里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刀:“柳如煙,你現在想起他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到底怎么了?”柳如煙的聲音發顫,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疼得喘不過氣。
“他在搶救室!”顧風終于忍不住吼出來,聲音里的絕望幾乎要將人淹沒,“脾臟破裂,胃出血!醫生說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一定!這都是拜你所賜!”
柳如煙踉蹌著后退,撞在床架上,疼得眼冒金星,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搶救室?脾臟破裂?這些詞像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太陽穴。
她想起莊必凡總在飯后揉肚子,想起他畫到深夜時會偷偷吞止疼片,想起他冒雪給她買冰棍時,咳得彎下腰……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此刻串聯起來,成了一把把剜心的刀。
“不……不可能……”她搖著頭,眼淚糊了滿臉,“他早上還好好的……他還給我削蘋果……”
“好好的?”顧風冷笑,從口袋里掏出個皺巴巴的藥瓶,扔在她面前,“這是從他口袋里掉出來的!醫生說他長期服用止疼片,胃早就爛了!他為了給你湊住院費,把南方的畫賤賣了,去找大學老師當助教,一天只睡三個小時!柳如煙,你告訴我,他哪里好好的?!”
藥瓶滾到腳邊,標簽早就磨沒了,里面還剩幾粒白色藥片,像無聲的控訴。柳如煙蹲下身,顫抖著撿起藥瓶,指尖觸到冰涼的玻璃,突然想起有次她生日,季博文送了她條限量版項鏈,她嫌莊必凡準備的蛋糕寒酸,把蛋糕扣在他臉上,他只是默默地擦掉奶油,說“沒關系,你喜歡就好”。
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揉著肚子,臉色蒼白。
“是我……是我害了他……”她抱著藥瓶,突然發出野獸般的嗚咽,哭聲撞在慘白的墻壁上,碎成一片一片的疼。
***莊輝夜趕到醫院時,天剛蒙蒙亮。老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棉襖,頭發上還沾著雪,看見顧風,渾濁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卻硬是沒掉下來。
“必凡呢?”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斤重。
顧風別過臉,指了指搶救室的門:“還在里面。”
老人沒再說話,走到長椅旁坐下,背脊挺得筆直,像株被風雪壓彎卻不肯折斷的老松。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莊必凡小時候得的獎狀,邊角都磨卷了,卻壓得平平整整。
“這孩子從小就倔,”老人摸著獎狀上的字,聲音發顫,“上小學時為了給同學出頭,被人打破頭,回家愣是沒說一句疼。”
顧風蹲在他面前,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叔,是我沒照顧好他……”
“不怪你。”老人搖了搖頭,看著搶救室的紅燈,眼神里的疼像化不開的濃墨,“路是他自己選的,苦……也該他自己嘗。”
可誰都聽得出,那句“該他嘗”里,藏著多少心疼和無奈。
***柳如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搶救室門口的。白凝冰想扶她,被她甩開了。她就那樣光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像個游魂。
看見莊輝夜,她“撲通”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叔,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您打我吧,罵我吧……求您讓必凡醒過來……”
莊輝夜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起來吧。必凡要是醒了,看見你這樣,會心疼的。”
這句話像把鈍刀,割得柳如煙五臟六腑都在疼。是啊,莊必凡總是心疼她的。她摔了一跤,他能緊張半天;她皺一下眉,他就會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可她呢?她把他的心疼踩在腳下,碾碎了,還嫌不夠。
“他不會醒了……”她捂著臉,哭得幾乎暈厥,“他那么好……是我配不上他……他一定是不想再見到我了……”
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疲憊地說:“暫時脫離危險了,但還在昏迷,能不能醒,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柳如煙猛地抬起頭,眼里迸發出一絲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我去照顧他!我去守著他!”
“你不能去。”顧風攔住她,眼神冷得像冰,“必凡昏迷前說,不想再見到你。”
柳如煙的腳步頓住了,那絲光瞬間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她看著搶救室緊閉的門,仿佛那扇門隔開的,是生與死,是她永遠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莊必凡昏迷的第五天,柳如煙出院了。
她沒回季博文那套公寓,也沒去以前住的老房子,而是租了個小單間,就在醫院對面的巷子口。白凝冰來接她時,看見她把那些大學時的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抱在懷里,像抱著易碎的珍寶。
“必凡哥那邊……我每天都會去看。”白凝冰的聲音很輕,“莊叔守著他,不肯走。”
柳如煙點點頭,沒說話。她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給白凝冰——是那半塊珍珠發卡碎片,被她用紅繩串了起來,像個拙劣的項鏈。
“幫我給他戴上。”她的聲音啞得像砂紙,“就說……是我欠他的。”
白凝冰看著那碎片,眼眶紅了:“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我不配。”柳如煙笑了笑,眼里卻沒有一絲笑意,“我就在這兒守著,等他醒了,要是想見我,我就去給他道歉。要是不想見……我就在這兒,看著他好起來。”
她搬到小單間的那天,青藤市又下了雪。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窗戶正對著醫院的住院部。她把畫攤在桌子上,拿起畫筆,卻發現手抖得厲害,怎么也畫不出一條直線。
畫紙上,原本該是莊必凡的臉,最后卻畫成了一片模糊的水漬,像她永遠也擦不掉的眼淚。
***顧風來看莊必凡時,總能在病房窗外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柳如煙就站在對面的巷口,裹著件洗得發白的棉襖,像座雪人,一站就是一整天。有次下大雨,她渾身濕透,卻還是不肯走,直到被白凝冰硬拉回去。
“她倒是會裝可憐。”顧風替莊必凡擦著手,語氣里滿是嘲諷。
莊輝夜沒說話,只是嘆了口氣,把窗關上了。玻璃隔絕了寒氣,也隔絕了那個倔強的身影。
“叔,您真打算讓必凡跟她耗一輩子?”顧風忍不住問。
老人看著病床上毫無生氣的兒子,眼里的疼像潮水般涌上來:“他心里的結,只有他自己能解開。我們做不了主。”
那天晚上,莊必凡的手指動了動。莊輝夜激動地喊來醫生,檢查后卻說只是無意識的肌肉抽搐,離醒還遠著呢。
老人守在床邊,握著兒子冰涼的手,一夜沒合眼。天亮時,他從莊必凡的枕頭下摸出個東西——是那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裙子,被他壓在枕頭下,像抱著最后的念想。
老人把裙子展開,領口那個小口子還在,像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疤。他想起兒子小時候,攥著第一幅得獎的畫跑回家,興奮地喊“爸你看,我畫的媽媽”;想起他帶柳如煙回家,紅著臉說“爸,我要娶她”;想起他搬走那天,強笑著說“爸,我去南方給您掙大房子”。
原來這孩子,從小到大,從來沒為自己活過。
老人把裙子重新疊好,放回枕頭下,輕輕拍了拍,像在安慰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必凡啊,醒過來吧。爸不要大房子,爸只要你好好的。”
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單調的“滴滴”聲,像在為這段沉重的感情,敲打著悲傷的節拍。
***柳如煙開始畫畫了。
她畫青藤市的老巷子,畫飄雪的操場,畫那個賣紅薯的小攤,畫所有和莊必凡有關的地方,卻唯獨不敢畫他的臉。畫到深夜時,她會拿出那根紅繩串著的珍珠碎片,貼在胸口,聽著自己的心跳,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白凝冰偶爾會來送些吃的,帶來莊必凡的消息:“今天能自主呼吸了”“莊叔給他讀你以前的日記,他手指動了動”。
每次聽到這些,柳如煙都會跑到窗邊,望著醫院的方向,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有次她看見莊輝夜推著輪椅出來,上面坐著個穿著病號服的人,身形和莊必凡很像,她瘋了似的沖下樓,跑到醫院門口,卻發現那人不是他。
失望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蹲在醫院門口,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路過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卻毫不在意,只是反復念叨著:“必凡,你回來……我真的知道錯了……”
***春節那天,顧風提著餃子來醫院,看見柳如煙還站在巷口,雪花落滿了她的頭發和肩膀,像個雪人。
“進去吧,外面冷。”顧風的語氣緩和了些,“必凡今天醒了一次,說了句話。”
柳如煙猛地抬頭,眼里閃著光:“他說什么?”
“他說……”顧風頓了頓,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終究還是說了實話,“他說,把那件棉布裙子燒了吧。”
柳如煙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地蹲在雪地里。原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在這兒,知道她的愧疚,卻連最后一點念想,都不肯給她留下。
餃子的熱氣在顧風手里慢慢散去,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他看著雪地里那個蜷縮的身影,突然覺得,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就再也無法彌補。
搶救室的紅燈早就滅了,可莊必凡心里的那盞燈,卻不知還能不能再亮起來。
而柳如煙的贖罪之路,才剛剛開始。她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只知道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疼得她生不如死,卻又不敢停下——因為這是她欠莊必凡的,是她用前半生的荒唐,換來的后半生的懲罰。
雪還在下,落在她的發間,落在她的肩頭,仿佛要將她永遠埋在這片白茫茫的絕望里。
雪落在柳如煙的睫毛上,凍成細小的冰粒,刺得她睜不開眼。她蹲在巷口,手指深深摳進積雪里,掌心被冰碴劃出血痕也渾然不覺。莊必凡要燒了那條裙子——那件她大學時穿了整整一個夏天的棉布裙,是他用第一個月的家教工資買的,淺藍色的,洗得發舊,領口磨破了邊,他卻總說“這樣更好看“。
那天他把裙子遞過來時,耳朵紅得像熟透的櫻桃,說“看見你穿這條裙子在畫室門口等我,就覺得全世界的光都落在你身上了“。
原來連這點光,他都要親手掐滅了。
柳如煙站起身時,膝蓋已經凍得失去知覺。她一步步挪回那個逼仄的小單間,墻上貼滿了畫稿,全是莊必凡的背影——在畫室里調色的,在雪地里給她買冰棍的,在深夜的路燈下送她回宿舍的。她不敢畫他的臉,怕筆尖觸到那份被她親手毀掉的溫柔,會讓自己當場崩潰。
桌角放著個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她這些天收集的東西:他常去的那家畫材店的收據,他掉在畫室的橡皮,他替她排隊買演唱會門票時曬黑的手腕照片......最底下壓著張皺巴巴的紙條,是他某次胃疼得厲害,她不耐煩地扔給他的,上面寫著“藥店地址“,字跡潦草,卻被他撫平了所有褶皺。
柳如煙把紙條捏在手里,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給她削蘋果。他的指尖纏著創可貼,是白天在工地搬磚時被釘子劃破的,果肉氧化得發黃,她卻嫌不夠甜,推到了一邊。
“必凡......“她把臉埋進滿是他氣息的舊物里,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我把你的好,全都弄丟了啊......“
***病房里,莊必凡的手指又動了動。莊輝夜趕緊湊過去,老人的眼睛熬得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監護儀上的曲線漸漸平穩,像初春解凍的河流,帶著小心翼翼的生機。
“必凡?能聽見爸說話嗎?“老人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頭,指節處全是陳年的繭子,是常年握畫筆和打零工磨出來的。
莊必凡的睫毛顫了顫,沒睜開眼,喉結滾動著,發出模糊的氣音。顧風趕緊叫醫生,走廊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柳如煙就站在走廊盡頭,隔著玻璃窗看見那片晃動的白大褂,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著玻璃碴般的疼。
醫生檢查完出來,摘下口罩說:“恢復得比預想中好,但意識還沒完全清醒,可能會有后遺癥。“
莊輝夜追問:“什么后遺癥?“
“胃功能基本廢了,以后只能吃流食。脾臟切除了一部分,不能再勞累,更不能受刺激。“醫生頓了頓,看向老人,“最重要的是心理創傷,他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這對蘇醒很不利。“
回避什么?柳如煙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是回避她,回避那段被她攪得面目全非的過去,還是回避那個愛到塵埃里,最后被碾成粉末的自己?
白凝冰端著粥過來時,看見她站在陰影里,像株見不到光的植物。“柳姐,進去看看吧,莊叔說......“
“他不想見我。“柳如煙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顧風說得對,我不該再刺激他。“
她轉身要走,白凝冰卻叫住她,聲音帶著哭腔:“必凡哥枕頭下的裙子......被他自己扯出來扔垃圾桶了。莊叔撿回來洗干凈,他看見又扔了,反復好幾次......“
柳如煙的腳步頓住了。原來他不是要燒了,是連看見都覺得刺眼。那條承載了他們所有初遇心動的裙子,如今成了他最想擺脫的枷鎖。
***元宵節那天,青藤市放起了煙花。柳如煙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著對面住院部的燈光,手里攥著剛畫好的畫——是她第一次見莊必凡的場景。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白襯衫,在畫室里幫老師搬畫架,陽光落在他發梢,側臉干凈得像幅素描。
她想把畫送給他,哪怕只是放在病房門口。走到住院部樓下,卻看見顧風扶著莊必凡出來透氣。他瘦得脫了形,臉色蒼白,被風一吹就咳嗽不止,每咳一下,肩膀都劇烈地顫抖,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慢點走,醫生說不能累著。“顧風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莊必凡搖搖頭,目光落在遠處的煙花上,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顧風,“他開口,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我夢見柳如煙了。“
柳如煙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躲在樹后屏住呼吸。
“夢見她把蛋糕扣在我臉上,“他輕輕笑了笑,笑聲里全是破碎的疼,“我跟自己說,沒關系,她只是被寵壞了。可胃里的疼太真實了,疼得我醒不過來。“
顧風的眼圈紅了:“別想了,都過去了。“
“過不去的。“莊必凡望著煙花,眼神里的絕望像潮水般涌上來,“那些疼早就刻進骨子里了。她要星星,我拼了命去摘,最后摔得粉身碎骨,她卻說'這星星不夠亮'。“
柳如煙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原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付出有多卑微,知道她的傷害有多殘忍,只是他太能忍了,把所有的疼都嚼碎了咽下去,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徹底垮掉。
煙花炸開的瞬間,莊必凡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顧風趕緊拍他的背,卻看見他捂住嘴的指縫里滲出了血。
“必凡!“顧風的聲音慌了。
柳如煙像被燙到一樣后退,轉身就跑。她不敢再聽,不敢再看,那些血淋淋的疼,都是她親手刻在他身上的。
跑回出租屋,她把所有畫稿都翻出來,一張張撕碎。那些甜蜜的回憶,如今全變成了凌遲她的刀。最后剩下那張初見的素描,她拿起畫筆,蘸著墨汁,一筆筆涂掉他的臉,直到畫面變成一片漆黑,像她永無天日的贖罪之路。
***莊必凡終于能正常說話那天,季博文找來了。他開著豪車,穿著昂貴的西裝,站在住院部樓下,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柳如煙是在去買早飯時遇見他的。“如煙,跟我回去。“他皺著眉看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棄,“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跟個乞丐有什么區別?“
柳如煙沒理他,繞開他要走,卻被他抓住手腕。“莊必凡已經是個廢人了,你還守著他干什么?他能給你什么?名牌包?豪車?還是......“
“放開她!“
季博文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聲冷喝打斷。莊必凡站在不遠處,由莊輝夜扶著,臉色因為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
“必凡哥!“柳如煙掙脫季博文的手,想去扶他,卻被他避開了。
他沒看她,目光落在季博文身上,聲音不大,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季博文,你滾。“
季博文笑了,帶著勝利者的傲慢:“莊必凡,你現在這副樣子,還想保護她?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話沒說完,莊必凡突然沖過去,用盡全身力氣一拳打在他臉上。季博文沒防備,踉蹌著后退幾步,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莊必凡卻因為用力過猛,捂著肚子蹲下去,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鮮紅的血。
“必凡!“柳如煙和莊輝夜同時喊出聲。
“我就算是廢人,“莊必凡抬起頭,臉上沾著血,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瀕死的野獸在做最后的掙扎,“也比你這種只會用錢砸人的廢物強!“
他咳得更厲害了,血滴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絕望的紅梅。柳如煙沖過去想扶他,他卻猛地推開她,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狠厲:“別碰我!看見你就惡心!“
那三個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插進柳如煙的心臟。她僵在原地,看著他被莊輝夜和顧風扶著進了住院部,背影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季博文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看到了嗎?他恨你。跟我回去,我還能給你以前的生活。“
柳如煙緩緩地搖了搖頭,眼淚混著雪水往下淌。“他不是恨我,“她聲音嘶啞,“他是恨那個被你迷惑,被虛榮蒙眼,把他的愛踩在腳下的自己。“
她轉身往出租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季博文在身后罵了句什么,她沒聽清,也不在乎。她只知道,莊必凡剛才那一拳,不是為了保護她,是為了打碎自己最后一點念想——那個還奢望柳如煙能回頭的自己。
***三月初,莊必凡出院了。柳如煙沒去送,只是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著顧風扶著他上了車,看著車子消失在巷口,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緩緩滑坐在地上。
桌上放著白凝冰送來的信,是莊必凡寫的,字跡歪歪扭扭,顯然寫得很吃力:
“柳如煙,別再等了。我不恨你了,也不愛你了。那些日子像場高燒,燒完了就該清醒了。裙子我讓顧風燒了,你的畫我也讓他扔了。我們之間,到此為止。“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只有這寥寥數語,像一把鈍刀,慢慢割著她的心臟。他不恨了,也不愛了,這大概是對她最殘忍的懲罰。
柳如煙拿起信,貼在胸口,那里疼得像要裂開。她想起他冒雪給她買冰棍的樣子,想起他胃疼時強裝沒事的樣子,想起他最后推開她時,眼里那片死寂的冰海。
她終于明白,有些傷害,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有些人,一旦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窗外的雪早就停了,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她布滿淚痕的臉上。可她覺得,自己永遠也等不到春天了。莊必凡帶走了她生命里所有的光,只留下無邊無際的寒冬,和一條沒有盡頭,鋪滿了碎玻璃的贖罪之路。
她拿起畫筆,在空白的畫紙上,一筆筆地畫著莊必凡的眼睛。那雙曾經盛滿了溫柔和愛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冰冷和疏離。畫著畫著,眼淚滴落在紙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漬,像她永遠也擦不掉的悔恨。
“必凡,“她對著畫紙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我會在這里,一直等你。等你真正放下的那天,等你愿意原諒的那天......哪怕,要等一輩子。“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等待,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局。就像那場下在青藤市的雪,覆蓋了所有的痕跡,卻永遠掩蓋不了,那些刻在骨頭里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