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煙在出租屋的窗臺上擺了個玻璃瓶,里面插著從路邊撿的野菊。青藤市的春天來得遲,風里還裹著殘冬的冷意,那些單薄的花瓣總在夜里被吹得打蔫,像極了她如今的日子。
這天清晨她被凍醒,窗外飄著細雨,對面住院部的樓檐往下淌水,滴答聲敲在鐵皮雨棚上,像永不停歇的秒針。她摸出枕頭下的藥瓶——那半塊珍珠碎片被紅繩系著,貼在瓶身晃悠,玻璃上凝著她的哈氣,模糊了里面那幾粒白色藥片。
白凝冰昨天帶來消息,說莊必凡回了老城區的家,顧風請了護工照顧,可他總把人趕出去,自己坐在畫室里對著空白畫布發呆,一天只喝半碗米湯。
“柳姐,你去看看吧。“白凝冰的聲音帶著哭腔,“必凡哥把所有畫具都燒了,說再也不畫畫了?!?/p>
柳如煙攥著藥瓶的手猛地收緊,碎片硌得掌心生疼。她記得他以前說,畫筆是他的第二顆心臟。那年他在畫室待到天亮,只為畫出她睡著時的樣子,晨光漫進窗戶時,他舉著畫笑,眼里的光比陽光還亮。
如今那顆心臟,被他親手剜掉了。
***莊必凡的老房子在巷子深處,墻皮斑駁,院門口的石榴樹被蟲蛀得只剩半截。柳如煙站在青磚門樓下,聽見院里傳來咳嗽聲,一聲疊著一聲,像鈍鋸在割木頭。
她推開門時,莊必凡正背對著她坐在石階上,穿著件灰撲撲的毛線衫,后頸的骨頭凸起,像串要斷開的珠子。廊下曬著他的病號服,洗得發僵,在風里抖得厲害。
“誰?“他轉過頭,臉色比墻皮還白,看見是她,眼神驟然冷下去,像結了冰的湖面。
柳如煙往后縮了縮腳,手里的保溫桶晃了晃,里面是她熬了三個小時的小米粥,熬得稀爛,適合他現在的胃?!拔?.....“
“滾?!八徽f一個字,聲音輕,卻帶著冰碴子。
保溫桶“哐當“掉在地上,粥灑了一地,混著泥水印出片狼狽的黃。柳如煙看著他扶著墻站起來,每動一下都要喘半天,喉結滾動著,似乎又在忍著疼。
“必凡,我......“
“聽不懂人話?“他打斷她,往屋里走,走得極慢,背影佝僂著,像株被暴雨打垮的向日葵。
柳如煙蹲下去撿保溫桶,手指摸到地上的粥,黏糊糊的,像她那些被摔碎的念想。院角堆著燒剩的畫具,顏料管扭曲成奇怪的形狀,炭筆燒成了灰,被風吹得貼在她鞋上。
她想起有次她過生日,季博文送了她臺進口相機,她當著莊必凡的面拍季博文的跑車,沒看見他攥著畫筆的手在抖。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畫室,第二天出來時,眼底全是紅血絲,畫紙上卻是她的側臉,笑得眉眼彎彎。
原來那時他就開始疼了,只是她從沒看見。
***顧風來送藥時,正撞見柳如煙在院外徘徊。她像尊石像,雨水打濕了頭發,順著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你這是作踐自己給誰看?“顧風把藥盒往她懷里一塞,語氣沖得很,“必凡看見你這樣,只會更難受!“
柳如煙翻開藥盒,里面是胃藥和止痛藥,說明書上標著“飯后服用“。她想起莊必凡以前總空腹吃,因為忙著打工,常常忘了吃飯。
“他不肯吃飯?“她抬頭問,聲音發顫。
顧風別過臉,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護工做的他不吃,我買的也不吃,就等著餓死?!?/p>
柳如煙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他的脾氣,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以前她鬧脾氣絕食,他能在宿舍樓下站整夜,直到她肯吃一口他遞來的面包。
現在他用同樣的倔,來懲罰自己,也懲罰她。
“我去給他做吧?!八o藥盒,“他以前愛吃我做的番茄雞蛋面?!?/p>
“別費勁了?!邦欙L冷笑,“他說看見番茄就惡心,因為你以前總把不愛吃的蛋黃埋在番茄底下,讓他替你吃掉。“
柳如煙的臉瞬間慘白。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原來都成了他心上的刺,扎得深,拔不出。
***季博文又來找她,這次開了輛更貴的車,停在巷口格外扎眼。他倚著車門抽煙,看見柳如煙從菜場出來,提著袋小米和山藥,袋子勒得手指發紅。
“柳如煙,你非要這樣?“他把煙摁滅在花壇里,語氣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跟我回去,我讓我爸給莊必凡安排個輕松的活,也算仁至義盡了。“
柳如煙沒理他,徑直往巷子深處走。季博文追上來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頭:“你到底圖什么?他現在就是個廢人!連自己都養不活!“
“放開她!“
莊必凡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喘息。他站在門口,扶著門框,臉色因為用力而泛著不正常的紅,手里攥著根木棍,指節發白。
“必凡哥!“柳如煙想掙脫季博文,卻被他拽得更緊。
季博文笑了,笑得輕蔑:“莊必凡,你現在拿根破棍子想干什么?再打我一拳?不怕當場咳死?“
莊必凡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怒。他往前走了兩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木棍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拔以僬f一遍,放開她?!?/p>
“我不放又怎樣?“季博文故意把柳如煙往懷里帶了帶,“她現在是我的女人......“
話沒說完,莊必凡突然舉起木棍朝他揮去。季博文早有防備,側身躲開,木棍重重砸在地上,斷成兩截。莊必凡因為慣性往前踉蹌,捂著肚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嘴角又溢出血絲。
“必凡!“柳如煙終于掙脫季博文,撲過去想扶他,卻被他狠狠推開。
“別碰我!“他吼出聲,眼里的厭惡像火一樣燒,“柳如煙,你和他一樣,都讓我覺得惡心!“
季博文走過來,拍了拍柳如煙的臉:“聽見了?他不需要你可憐。“
柳如煙沒看季博文,只是盯著莊必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拔也皇强蓱z他,“她聲音嘶啞,“我是......“
“你是覺得愧疚?“莊必凡抬起頭,血珠掛在下巴上,眼神里的嘲諷像冰錐,“柳如煙,你的愧疚太廉價了,我要不起?!?/p>
他轉身往屋里走,每一步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門“砰“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像在她心上焊了道鐵門,再也打不開了。
季博文拽著她的胳膊往車邊拖:“走了,別在這丟人現眼?!?/p>
柳如煙猛地甩開他,聲音大得嚇人:“季博文,你滾!“
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哭聲被雨聲吞沒,只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像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莊輝夜是第二天來的,帶著個保溫桶,里面是熬好的米糊。老人看見院門口的狼藉,什么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把地上的碎木棍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叔......“柳如煙站在墻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莊輝夜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進去吧,他昨晚咳了半宿,沒合眼?!?/p>
柳如煙跟著他進屋,屋里很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莊必凡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呼吸粗重,像臺老舊的風箱。床頭柜上的藥沒動,水杯是空的。
“必凡,喝點米糊?!扒f輝夜把碗遞過去,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他。
莊必凡沒動,也沒說話。
老人把碗放在桌上,摸了摸他的額頭:“還難受嗎?要不要叫醫生?“
“不用。“他終于開口,聲音悶在枕頭里,“爸,讓她走?!?/p>
柳如煙的心猛地一沉。
莊輝夜嘆了口氣,看著她:“你先回去吧,等他好點......“
“不用等?!扒f必凡翻過身,眼神冷得像冰,“我這輩子,不想再看見她?!?/p>
柳如煙往后退了兩步,撞在門框上,疼得眼冒金星,卻感覺不到疼。她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因為說話而起伏的胸口,看著他眼底那片化不開的寒冰,突然明白,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來了。
她轉身往外走,腳步像灌了鉛。走到門口時,聽見莊輝夜在勸:“必凡,別這樣對自己......“
“我沒對自己怎樣。“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柳如煙心上,“我只是......終于想通了,不愛了,就不疼了。“
原來他不是不疼,是把疼剜出來,連同愛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柳如煙沒回出租屋,在巷口的石階上坐了一整天。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她的衣服濕透了,冷得牙齒打顫,卻不想動。
傍晚時,白凝冰找來了,手里拿著件外套,往她身上披:“柳姐,回去吧,你會生病的?!?/p>
柳如煙搖搖頭,看著莊必凡家的門:“凝冰,你說他會不會真的再也不見我了?“
白凝冰的眼圈紅了:“必凡哥他......是被傷透了。他胃不好,卻總在畫你,一畫就是一天,忘了吃飯;他腰不好,卻在你說想看山頂的日出時,背著你爬了三個小時的山;他明明那么需要錢買畫材,卻把獎學金全給你買了那條你說好看的裙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如煙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里淌出來,“可我那時候,怎么就那么傻......“
她想起有次莊必凡發高燒,躺在床上起不來,她卻因為季博文約她看電影,把退燒藥放在他床頭就走了?;貋頃r他還在睡,額頭燙得嚇人,手里卻攥著張畫,是她的側臉,畫得極認真。
那時她只覺得煩,覺得他黏人,現在才知道,那是他用命在愛她。
***夜里,柳如煙發起高燒,迷迷糊糊中總看見莊必凡??匆娝把┙o她買冰棍,手指凍得通紅;看見他胃疼時蜷縮在沙發上,卻對她笑說沒事;看見他最后推開她時,眼里的絕望像深不見底的海。
她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老房子跑。雨又下了起來,砸在她臉上,疼得像耳光。她拍著莊必凡家的門,聲音嘶?。骸氨胤?,開門......我錯了......真的錯了......“
門沒開,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
她就那樣拍著,喊著,直到力氣耗盡,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雨水混著眼淚流進嘴里,又苦又澀。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條縫,莊必凡的臉出現在門后,臉色比月光還白?!澳泗[夠了沒有?“
柳如煙抓住他的褲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必凡,你讓我進去看看你好不好?就一眼......“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恨,也沒有愛,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憊。“柳如煙,“他蹲下來,聲音輕得像嘆息,“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行嗎?“
那一刻,柳如煙的心徹底碎了。她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看著他因為蹲久了而微微發顫的腿,看著他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跡,突然明白,她所有的懺悔,所有的眼淚,都只是在加深他的疼。
她慢慢松開手,往后退了退,聲音輕得像夢囈:“好......我放過你......“
她站起身,轉身往巷口走,腳步虛浮,像個游魂。走到巷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又關上了,像從未打開過。
雨還在下,青藤市的春天,原來比冬天還冷。
***柳如煙搬到了城南,離老城區很遠,遠到看不見那片熟悉的屋檐。她找了份在畫廊裝裱畫的工作,每天和畫框、膠水打交道,手指被劃得全是口子,卻不覺得疼。
她開始學著省錢,把工資分成幾份,一份交房租,一份買畫材,剩下的全存起來。她不知道存著要干什么,或許是想有天能把他賣掉的畫贖回來,或許只是想抓住點什么,證明自己還活著。
白凝冰偶爾會來看她,帶來莊必凡的消息:“他開始吃點東西了“、“顧風帶他去公園散步了“、“他把畫室重新收拾了,卻還是空著“。
每次聽到這些,柳如煙都會躲進洗手間,對著鏡子哭一場,然后紅著眼出來,繼續釘畫框。
有次白凝冰帶來幅畫,是莊必凡以前畫的,畫的是她和他在畫室,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她笑著搶他的畫筆。“必凡哥讓我扔了,我沒舍得?!鞍啄旬嬤f給她,“柳姐,你留著吧?!?/p>
柳如煙摸著畫紙,上面的顏料早就干透了,卻仿佛還能摸到他當時的溫度。她把畫掛在出租屋的墻上,每天睡前看一眼,看一眼就疼,疼到蜷縮在床上,像只受傷的小獸。
?秋天來時,柳如煙聽說莊必凡去了南方,跟著顧風做些輕松的設計工作。她去了趟他們以前常去的湖邊,坐在長椅上,看著水面上的落葉,看了一整天。
她想起他以前說,等攢夠了錢,就帶她去南方,看海。他說海邊的日出很美,比山頂的還美。
如今他去了南方,卻不是為了看海,也不是為了她。
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半塊珍珠碎片,陽光照在上面,閃著微弱的光。她把碎片埋在湖邊的樹下,像埋下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必凡,“她對著湖面輕聲說,“我不等你了?!?/p>
不是不想等,是不敢再等了。她怕她的等待,會成為他另一種負擔。
風吹過湖面,帶來涼意,柳如煙裹緊了外套,往公交站走。路上遇見賣烤紅薯的,香氣撲鼻,她想起那年冬天,他把烤紅薯揣在懷里,跑了三條街給她送來,紅薯還是熱的,他的手卻凍得通紅。
她買了個烤紅薯,捧在手里,暖得燙人,眼淚卻突然掉了下來。
原來有些疼,會跟著一輩子,不管你走多遠,不管過了多久,只要一個瞬間,就會疼得讓你喘不過氣。
柳如煙在城南待了三年,換了份畫插畫的工作,畫些溫暖的故事,畫里的男主角總是眉眼溫和,像極了記憶里的莊必凡,卻又不是
畫展閉館的燈光一盞盞熄滅,柳如煙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貼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最后看了眼那幅畫,轉身時撞在展架上,畫框的棱角磕在肋骨上,疼得她倒抽冷氣。
三年來,她以為自己已經能平靜面對所有與他相關的痕跡,卻在看見那個簽名的瞬間,潰不成軍。
回到出租屋時,已是深夜。柳如煙把自己泡在冷水里,試圖壓下心頭的灼痛。浴室的瓷磚涼得刺骨,她想起在老房子的冬天,莊必凡總在她洗澡前先把熱水開足,等浴室暖了才叫她進去,自己卻凍得在門外搓手。
那時她總嫌他啰嗦,現在才知道,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全是他藏在笨拙里的溫柔。
手機在客廳響了,是白凝冰。柳如煙裹著浴巾出來接,聽見那邊傳來壓抑的哭聲:“柳姐,必凡哥……他住院了。”
水流順著發梢滴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柳如煙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指節泛白:“怎么回事?”
“顧風說他趕設計稿熬了三個通宵,胃出血又犯了,送醫院時已經休克了……”白凝冰的聲音抖得厲害,“醫生說情況不好,他不肯配合治療,誰勸都沒用?!?/p>
柳如煙的眼前猛地一黑,扶住墻壁才站穩。她仿佛能看見他蜷縮在病床上的樣子,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像以前無數次胃疼時那樣,咬著牙不肯出聲。
“我……”她想說“我去看看”,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莊叔讓我別告訴你的,”白凝冰吸了吸鼻子,“可我知道,你要是不去,會后悔一輩子?!?/p>
柳如煙是第二天清晨趕到南方醫院的。她站在住院部樓下,看著頂層亮著的窗戶,雙腿像灌了鉛。
顧風從里面出來,看見她時愣住了,隨即眼底燃起怒火:“你來干什么?嫌他還不夠難受?”
“他怎么樣了?”柳如煙的聲音發顫。
“能怎么樣?”顧風冷笑,“命吊著,不肯吃飯,不肯吃藥,就等著死。醫生說他胃里的潰瘍已經爛穿了,再折騰下去,神仙也救不了?!?/p>
柳如煙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緊,疼得喘不過氣。她想起三年前他說“不愛了就不疼了”,原來他只是把疼藏得更深,深到用自毀的方式來消化。
“我去看看他。”她往前走。
“別碰他!”顧風攔住她,眼眶通紅,“他昨晚迷迷糊糊喊的全是你的名字,喊一句,咳一口血!柳如煙,你真要親眼看著他死嗎?”
柳如煙的腳步頓住了。原來他從未放下,那些被他刻意抹去的痕跡,全刻在了骨頭上。
病房里很靜,只有心電監護儀的聲音在響。莊必凡躺在床上,插著氧氣管,臉色白得像紙。莊輝夜坐在床邊,用棉簽蘸著水給他潤唇,動作輕得像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
“叔?!绷鐭熣驹陂T口,聲音輕得像嘆息。
莊輝夜回過頭,眼里的紅血絲比三年前更重了。他沒說話,只是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位置。
柳如煙走到床邊,看著他凹陷的臉頰,看著他手背上青紫的針眼,看著他因為呼吸而起伏的單薄胸膛,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她伸出手,想碰他的臉,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又縮了回來。她怕自己的觸碰,會驚擾了他,更怕他醒來時,眼里的厭惡會再次將她凌遲。
“他昨天清醒時,讓我把那幅畫取回來?!鼻f輝夜的聲音很輕,“說……畫里的雪,該化了。”
柳如煙的眼淚掉得更兇了。那幅畫里的雪,是他心里的執念,也是她永遠的罪。
莊必凡醒過來時,已是傍晚。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臉上,給他蒼白的皮膚鍍上一層暖光。
他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柳如煙身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你來了。”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柳如煙的心臟猛地一縮,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
“顧風說你來了三次,都在門口站著。”他看著天花板,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沒必要這樣。”
“必凡,我……”
“我沒事。”他打斷她,轉過頭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恨,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你回去吧,這里有我爸。”
柳如煙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看著他說話時微微發顫的嘴唇,突然蹲在床邊,握住他沒扎針的那只手。他的手很涼,指節處的繭子還在,只是比以前更瘦了。
“必凡,對不起?!彼穆曇暨煅?,“讓我照顧你,好不好?就這一次,讓我贖罪。”
他的手指動了動,卻沒有抽回。沉默在病房里蔓延,監護儀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柳如煙,”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走,“贖罪不是這樣的。”
“那要怎樣?”她抬起頭,眼淚糊了滿臉,“你告訴我,只要能讓你好起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看著她,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胺胚^我,”他說,“就是你最好的贖罪?!?/p>
柳如煙的手猛地僵住,像被燙到一樣松開了他。原來他要的,從來都不是她的照顧,而是她徹底的消失。
季博文不知從哪得到消息,第二天一早就出現在醫院。他提著果籃,穿著昂貴的西裝,站在病房門口,與這里的氣息格格不入。
“如煙,跟我回去?!彼恼Z氣帶著施舍般的憐憫,“他這樣,你再守著也沒用?!?/p>
柳如煙沒理他,只是給莊必凡擦手。他昨晚又咳了血,手背上沾著沒擦干凈的痕跡,像朵絕望的花。
“柳如煙,你還要執迷不悟到什么時候?”季博文提高了聲音,“他根本就不愛你了!你這樣纏著他,只會讓他更討厭你!”
“你滾!”柳如煙猛地站起來,眼里的紅血絲比莊必凡的還重,“這里不歡迎你!”
季博文笑了,笑得殘忍:“我滾?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想讓你滾?”
他走到床邊,看著莊必凡:“莊必凡,你倒是說句話啊?你是不是早就煩她了?你說啊!”
莊必凡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泛白。他想開口,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床板都在顫。
“必凡!”柳如煙趕緊給他順氣,眼淚掉在他手背上。
“看到了嗎?”季博文抓住她的胳膊,“你只會讓他更痛苦!”
柳如煙用力甩開他,卻被他拽得更緊。“放開我!”
“不放!”季博文的眼里閃過一絲瘋狂,“今天我非要帶你走不可!”
他拽著她往外走,柳如煙掙扎著,目光卻一直落在莊必凡身上。他還在咳,臉色白得像紙,眼神卻死死地盯著她,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有疼,有怒,還有一絲……絕望。
“莊必凡!”柳如煙的聲音嘶啞,“救我……”
那是她第一次向他求救,像多年前在畫室里,她被老鼠嚇到,撲進他懷里喊他的名字。那時他緊緊抱著她,說“別怕,有我”。
可現在,他只是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柳如煙被季博文塞進車里時,還在掙扎。車窗玻璃映出她蒼白的臉,像個破碎的娃娃。
“莊必凡不會要你的!”季博文的聲音像魔咒,“他現在只想離你遠遠的!你以為他畫那幅畫是還想著你?他是在提醒自己,當年有多傻!”
車子發動時,柳如煙看見顧風從醫院里跑出來,對著車子大喊,卻被遠遠甩在后面。她還看見病房的窗戶開了,莊必凡的身影出現在窗前,那么瘦,那么單薄,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他在看她,眼神里的痛像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車子越開越遠,醫院的影子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視線里。柳如煙突然安靜下來,不再掙扎,只是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眼淚無聲地淌著。
她知道,這次她是真的要失去他了。不是因為他不愛了,而是因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的凌遲。
季博文把她關在公寓里,沒收了她的手機。房間很大,裝修得很豪華,卻像個華麗的牢籠。
柳如煙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手里攥著從醫院帶出來的一樣東西——是莊必凡沒吃完的藥,她趁人不注意揣進了口袋。
藥瓶上的標簽早就磨沒了,和多年前那瓶一模一樣。
她想起他以前總說“老毛病,忍忍就過去了”,想起他咳血時強裝沒事的樣子,想起他最后看著她的眼神,疼得心臟像要裂開。
夜里,她趁季博文睡著,翻窗跑了出去。外面在下雨,和三年前那個夜晚一樣冷。她光著腳跑在馬路上,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石子硌得腳底生疼,卻感覺不到。
她只想回醫院,只想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站在門口。
醫院的燈還亮著。柳如煙跑到住院部樓下,看見顧風站在門口抽煙,眉頭緊鎖。
“必凡呢?”她抓住他的胳膊,聲音發顫。
顧風轉過頭,看見她這副樣子,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變成憤怒:“你還有臉回來?!”
“他怎么樣了?”柳如煙追問。
“怎么樣?”顧風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你被帶走后,他拔了針頭要去找你,結果又大出血,現在還在搶救!”
柳如煙的眼前猛地一黑,差點栽倒?!皳尵取?/p>
“醫生說這次能不能挺過去,全看他自己的意志!”顧風的聲音帶著哭腔,“柳如煙,你滿意了?你非要把他逼死才甘心嗎?”
柳如煙沒說話,只是往搶救室跑。走廊里,莊輝夜坐在長椅上,背駝得像座山??匆娝?,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恨,只有一片深深的疲憊。
“他說……要是能挺過去,就去青藤市的湖邊看看。”老人的聲音很輕,“說那里的雪,該化了?!?/p>
柳如煙的眼淚掉了下來。她知道,他說的不是雪,是他心里的執念,是他對她最后的一點念想。
搶救室的燈還亮著,紅得刺眼。柳如煙站在門口,看著那盞燈,突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原來有些贖罪,注定要用一輩子的痛苦來償還。而她和他之間,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悲劇,她是那個執刀的劊子手,而他,是心甘情愿把脖子湊過來的囚徒。
雨還在下,敲在窗戶上,像在為這段無望的感情,奏著悲傷的挽歌。柳如煙知道,她的贖罪之路,才剛剛開始,卻已經看不到盡頭。而那個她用整個青春去傷害的人,或許再也等不到她的懺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