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曼哈頓耀眼的陽光把辦公室照的一篇燦爛,向昔回來路上買的MuchoMongo在陽光的“潤澤”下,已經從橘紅色徹底氧化成深褐色。辦公室東側窗子的自動感光窗簾緩緩放下,南側的感光窗簾大概壞了,完全沒有反應……
WhattheF*ck!向昔心里罵——這個傻窗簾已經壞了好幾次了,自動化真不一定比手工強……
就是因為壞了好幾次了,向昔淡定地從打開抽屜,拿出墨鏡、草帽戴上,又拿出一把遮陽傘架在工位的電腦上,然后按下秘書的電話,“Ann,幫我報修南側的感光窗簾……又壞了。然后請陸鵬飛方便時來我辦公室一下。”
陸鵬飛是1個多月前從外資行跳槽過來的,瘦瘦高高、輪廓分明,算得上是帥哥了,喜歡穿修身的襯衫,健康的肌肉若隱若現,他還經常把袖子卷起來,露出偏黑的皮膚,顯得硬朗,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牙,又顯得親切。怎么說呢,能讓人想起黑人牙膏的logo。因為資歷頗高,A行紐約分行給了陸鵬飛VP的title。
“向行找我?”陸鵬飛敲敲門。
“叫我名字就好。來,坐。”向昔示意他進來,“最近我們有個科技公司的銀團要renew,下周咱們去趟洛杉磯,順便去拜訪其他幾個Hi-tech公司。你們組準備一下這幾家公司的財報和資料,銀團renew的材料我一會發給你。”
“好的,沒問題,馬上準備~”
向昔處理完當天必須完成的工作天已經全黑。Local員工已經悉數下班,連她的秘書Ann以及前臺都早就走了。紐約的工作環境就是這樣,Local員工一般是不會加班的,即便加班也要提前跟人家協商好,不然一言不合就把公司告到工會去,加班的基本是外派的,繼續沿襲著國內吃苦耐勞、鞠躬盡瘁的優良傳統。
這會兒,公司樓下的小公園已經燈火通明,熱情洋溢的美國人正在寸土寸金的綠地上各種打滾兒。
恩,并沒有夸張,就是打滾兒。整個曼哈頓都被摩天大樓塞滿,中城和下城的大部分建筑都在50層以上,街道極窄,讓人倍感壓抑。一切綠地都彌足珍貴,小小一塊都能被稱作“Park”。晴天,多如牛毛的上班族會利用午休或者買咖啡的時間在草地上曬太陽,戴上他們貴氣的太陽鏡,或坐或躺或趴,畢竟能在地面上曬到太陽是奢侈的。到了晚上,小公園又會變成附近的解悶兒佳選。人們在這里舉行各種美食品嘗會、讀書會、舞會、歌劇會,或者露天電影……
空調的轟鳴聲突然停下來,除了向昔腦袋頂上的燈還亮著以外,辦公室其他燈,以及整個樓層的燈一下子全滅了。向昔站起來漠然地看著樓下的小公園,鎂光燈下終于得以釋放的人們摩肩接踵的跳著、扭動著,她想象著期間不可名狀的各種味道……不禁皺了皺眉。她站起身來,在整個樓層快步溜達,人到之處,燈隨之亮起來,中央空調也恢復工作。
辦公設備過于智能以后就變的“很傻”,沒有開關,只能靠人工“溜達”來喚醒智能化的它們。
屋里明亮的燈光和屋外連綿的黑色天空把玻璃帷幕變成鏡子,向昔看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才注意到胸部以下的位置出現了兩道橫褶,應該是坐著的時候“勒”出來的。大概是老了,女人到了這個年紀,脂肪太容易就堆積在不該堆積的地方……
她嘆了口氣,該鍛煉了,于是給付晴發信息約著去跑步。
回到公寓已經過了11點,年輕的doorman放下手機跟向昔問好,“Hi,晚上好,小姐~”
“晚上好”向昔點了點頭快步往里走。
Doorman站起身來繼續問,“我……你知道……我有點兒冒昧,但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向昔回頭停住腳步,“哦,你問吧,沒事。”
“呃……我想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哈,你為什么這么問?”向昔有些迷惑的看著他。
Doorman瞬間臉紅了,手很不自然的揣進褲兜,“呃……因為,因為,你總是出去很早,但是回來很晚,我只是好奇,什么工作需要那么早去,那么晚回。我來這兒有段時間了,你都是這樣的,我甚至……你看,我沒什么別的意思……”
“啊……”,向昔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吧,你不說我都沒注意到我每天的作息這么勤勉。我在一家銀行工作,有的時候很忙。晚安~”向昔走進電梯,心里百味雜陳。
Doorman讓她有居委會大媽的既視感,看來好奇和八卦別人隱私這件事,不分國別、性別或者年齡……只是,這人真問的出口……大概只有向昔這樣的亞洲人會禮貌地回復他,換做西方人八成會覺得被冒犯了而罵上兩句。
電梯門關上那一刻,向昔重重靠在墻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兩年了……向昔的世界除了工作一無所有,感情生活更是一片空白。
劉楓,她腦子里嗡嗡回響著這個名字,震耳欲聾……她終究還是不能忘了他,忘不掉那些爭吵和失望,也忘不掉那些一往情深。
畢竟是7年。向昔和劉楓相識于大學,已經談婚論嫁的時候,向昔被派到國外工作,他們沒有迎來婚姻的幸福,卻直接點燃了分手的戰火。外派對向昔確實是難得的成長機會,這里有全球最發達的金融市場,也從來不缺少項目實戰機會。向昔提出過段時間再結婚,或者結婚然后再外派。她想以最短的時間回到BJ了,到那個時候再朝朝暮暮、細水長流,事業和愛情雙贏。
可惜,劉楓并不這么看。他說愛情不該拿來考驗,如果向昔打算結婚,就不應該去外派,接受外派就代表不顧家庭一心只有事業,無論是2、3年還是3、5年,他都不愿意等,外派就分手,沒有商量……
忽然之間,相戀多年的愛人發現彼此三觀不合。向昔所盼望的彼此依靠、共同成長的婚姻,與,劉楓所堅持的為了家庭必須犧牲事業的婚姻,完全無法調和。
也許他們都沒錯。因為這也許無關對錯。一個成長在自由開明的家庭,接受了中國最好教育的知識女性,渴望實現自我價值,甚至盼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稱得上是女銀行家——她剛剛學會飛翔,實在不想因為婚姻被剪掉羽翼。而,即便同樣接受了中國最好教育,成長在社會主義現代化新中國,劉楓心里依然根植著男人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和迷之自信,骨子里依然認為女人的天然屬性應該首先歸屬于家庭。所謂女性的事業,如果不能是以照顧好家庭為前提的錦上添花,就只能是放棄家庭的單打獨斗。
劉楓說,事業未來還會有機會的。向昔心里知道,這個社會給女性的時間本就不多,現在不拼,她的事業之路,一眼就望到頭了。
分手那天正值盛夏,天下著傾盆大雨,掩蓋了向昔臉上的淚。劉楓甩手而去,留向昔一個人淋在暴雨里。向昔至今仍不能忘記那種痛心、憤懣和震驚。7年,她以為他們彼此了解,以為他們彼此深愛,到如今,面對如此宏大的三觀差異,以及頭也不回、眼都不眨就放棄她的劉楓,她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耳朵里全是轟鳴聲。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任由雨水迅速澆透了全身。那雨水沖走了她對他全部的愛和惦念,沖走了她少女時代對愛情和婚姻全部的美好想象,沖走了她最美好的年華、最質樸的情感和最無畏的激情……
只有不溶于水的軀殼,疲憊而麻木地收拾起一地狼藉,慢慢回到家里。
劉楓這個名字,也是從那天起,從一切浪漫美好的化身,變為絕望心痛、諱莫如深的字眼。
向昔保全了羽翼,卻撕碎了心。
這世上有的是不可兼得的事情。只是,從前向昔從沒想過,成長與愛人,事業與家庭,不兼容到如此地步。
這幾年的外派生活,數不清多少個日日夜夜向昔都是哭著度過的。她去了非洲、去了中東、去了歐洲,又來到美國,眼淚就陪她走過這些地方。
向昔開始強迫自己用更多時間工作或者運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某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向昔沒再想起劉楓的名字,沒有不自覺地流淚,也沒有感到失落。只是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換上一套連衣裙走出公寓,在路上買了美式咖啡和三明治,然后自然而然開始了一天工作。生活忽然變得容易了許多,她以為她好了,直到今天……今天是怎么了,突如其來的微信,以及多管閑事的Doorman。大概是,水逆了吧……
而大洋彼岸,初春的BJ,迎春已經開到荼蘼,玉蘭也進入了盛放的尾聲,一陣風過,花瓣洋洋灑灑飄落下來。劉楓正開車堵在路上,在二環跟車跟了20分鐘以后,他按下了自動駐車,放松了右腿,放下車窗的一瞬間,路邊A銀行的logo一下子刺入他的眼睛。這logo怎么到處都是,劉楓快速轉過頭抬起車窗,不知不覺擰緊了眉頭。
所謂舊愛,不就是在這些你不曾提防的時刻,陡然出現,像在新近長好的創口上輕輕劃一刀,不至于撕心裂肺,卻也疼的如此分明。
劉楓看看遙遠的太陽,目光悠遠。
該睡覺了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