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BJ的飛機要13個小時。

向昔很久沒回BJ了，一半因為繁忙，一半因為對情殤，她心里還是沒過去。

因為在飛機上從來睡不著，向昔蜷在窗邊的座位里，閉著眼睛煎熬。13個小時，實在太煎熬了。

她腦海里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播放著過往的畫面。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時候，向昔才23歲，即將從京華大學碩士畢業，意氣風發。

臨近畢業，導師問向昔要不要讀博留校，她說不要，她更渴望校園外的世界；問她要不要推薦信去投行，她也說不要，投行太辛苦了，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

導師問，那你想干什么。向昔說她也不知道，學金融的，進個金融單位就行了吧，朝九晚五，晚上可以回家陪媽媽看電視。

導師啞然，沒再說話。他知道，不存在什么朝九晚五，總有一天，社會這個大熔爐會以自己的方式，讓他的學生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應該怎么活著，怎么能體面地活著，怎么謀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從研一暑假開始，向昔就跟著她的同學們廣撒網投簡歷。還沒到畢業季，向昔手里就一把offer了。相比在就業場里碰的頭破血流的畢業生，向昔太幸運了。那些熬夜到凌晨改出來的簡歷，只要投出去幾乎都有回響，那些戰戰兢兢仔仔細細準備的面試基本都拿到了offer。向昔身后背著京華大學這塊牌子，單就這一項，已經能夠幫助她在海量簡歷里冒出頭來。再加上，頭腦靈活、思路清晰、反應敏捷、文筆一流、英語流利，向昔在一眾校園招聘的應聘大軍中確實算得上出類拔萃。

在一大把offer中，向昔選擇A銀行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參加A銀行面試的時候，向昔看到了她的榜樣，或者說，那次面試的一個人，幫助她把未來自己想成為的樣子，具象化了。

終面那天的情形，向昔記得異常清晰。BJ寒風刺骨，向昔把西服穿在羽絨服里面，窩窩囊囊的，高跟鞋插在雙肩背里，腳上裹著毛窩，為了不把頭發壓塌，向昔咬著牙沒戴帽子，從公交車站走到面試辦公樓這段路，向昔已經凍得鼻子通紅、手腳冰涼。

這一天的面試一共4場，單面、群面、英文測試、小組作業……要整整一天。

向昔的單面排在午后，她就是在這個環節見到了她的“偶像”。一進屋，冬日暖黃色的斜陽從落地窗照進來，評委們背著窗坐，一時之間向昔看不清他們的臉和表情，只快速地掃了一圈，一共有7、8位評委，除了最中間是位嬌小的女士，其余都是男士。向昔來不及端詳每個人，但她清楚記得，她坐在嬌小女士對面，那人看上去是評委中最年輕的了。

嬌小女士禮貌含笑地看著向昔。那是一張年輕、自信又溫婉、干凈的臉。長直黑發垂順在耳邊，皮膚白皙透亮，沒有過多的脂粉，只是簡單的淡妝，眉毛和眼睛都彎彎的，像鄰家姐姐那樣笑著，鼻子小小的、挺挺的，嘴唇薄薄的，像極了南方的絹人兒，真真是古典美女啊~嬌小女士穿了一套湛藍色西服套裝，左胸別了一枚漂亮的胸針，是一只銀白色的鳥，尾巴華麗地翹起來，像鳳凰那樣。她兩手輕輕搭在桌子上，那是一雙纖細的手，沒有戴任何飾品，也沒有美甲，簡單、干凈。

向昔憑借僅有的常識也能猜到，在今天一眾面試官里，嬌小女士職位最高。可她看起來好年輕，比向昔大不了多少，最多十歲。十年，嬌小女士就能坐在面試官中間位置了。向昔大腦飛速運轉，一邊回答問題，一邊實在忍不住對嬌小女士好奇起來，她年輕的臉上和眼睛里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嬌小女士的仰慕，甚至羨慕。

嬌小女士是主要的提問人，她聲音好聽，溫柔堅定，語言簡短精確，從始至終，她都微笑著。

年輕的女銀行家——這個詞忽然在向昔腦海里冒出來。

對，年輕的女銀行家，這也許就是向昔想要成為的樣子。她想象過自己做交易員的樣子，做投資的樣子，做精算師的樣子，如今她開始想象自己做銀行家的樣子。這次面試，像在向昔心里種下了種子，讓她慢慢清晰了自己未來的職業方向，至少是，希望的方向。

……

就是這樣簡單的理由，向昔在一把offer里選擇了A銀行。

她又想起第一天去A銀行總行報到的情景。

那天是小暑，很曬，很熱。向昔從地鐵口一出來就被熾烈的陽光包圍，才走了一小段兒路，襯衫就濕了，她還很不習慣穿西服裙，根本邁不開腿，想快點兒走只能緊倒騰。向昔一抬頭，A銀行總行大廈映襯在藍天下，真是巍峨雄偉，又不失中國建筑的美感。整個金融街，最亮眼的建筑就是A銀行總行大廈了，端莊大氣，看似樸素卻有著低調的奢華和老錢的派頭。

向昔不自覺地笑了，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

A銀行總行大廈門口站著高大英俊的保安。“我來辦理入職的”，向昔這樣說的時候內心有點兒自豪。進了大廳，呼嘯的空調冷風吹散了向昔身上的炎炎熱氣，她趕緊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水，從包里掏出來一雙高跟鞋，笨拙地穿上，再把球鞋塞進包里。她對自己的“職業”裝扮很滿意，白色襯衫，黑色西服裙，黑色高跟鞋，高高的馬尾，她想象中的銀行人就應該這么穿，雖然她看上去實在像個房產中介。

不止她，來辦手續的學生們，大部分都穿著白色藍色的襯衫，深色的西褲或者裙子，他們站在一起，像極了正在群聚的中介。

簽署協議的整個過程，向昔和學生們，都沉浸在欣喜里，他們清澈而好奇的目光流連過這個大廈的一磚一瓦，他們腦海里好像電視劇一樣編排著在這里工作的一幕一幕。他們互相問好，留下彼此的聯系方式，小心翼翼地請教前輩。

……

然后跟所有新入行的學生一樣，向昔也要去支行交流鍛煉。她被分配在一家排名相當靠后的小網點——在一條安安靜靜的小街道上，路側高大的國槐把天空遮的頗為嚴實，花陰涼灑在地面上，找不見幾處光亮，周圍是密集的老式居民樓，樸素的水泥電線桿兒林立，一簇簇黑色電線橫穿過街道、樹枝，把整條街道割據成一塊一塊的。臨街的街鋪只有1、2層高，A銀行的大招牌就頂在其中一個二層小樓上，顯得頭重腳輕，門口有個頭戴鋼盔手持電棍的保安大哥，正靠在墻上，聚精會神凝視自己的手指甲。

那就是向昔職業生涯開始的地方。

向昔走進去，“您好，您辦什么業務?！贝筇媒浝碛蟻恚蛭糈s緊說，“我是來報到的新員工。”

“哦，那二樓，右拐樓梯上二樓，你找羅主任，他是我們網點兒營業部主任?！?/p>

向昔按照指導穿過營業廳，4個柜臺，幾排椅子，2個ATM機，還有大堂經理的專座，除此外就是一些宣傳易拉寶。營業廳盡頭右手是步梯，樓層不高，二層一上來是理財貴賓室，對公營業廳，再往里是一些辦公室。“請問羅主任在嗎？我是來報到的新員工。”向昔抓住一個路過的男員工問。

“喲呵，來新人啦！你叫什么呀？我叫于浩明，不是演員那俞灝明哈，你叫我明哥就行~”

“明哥好，我叫向昔?！?/p>

“小西啊~那我叫你小西了哈，正好，我們這兒去年來一孩子叫小東，你倆湊一對兒，趕明兒再來個小南小北，咱東西南北湊齊活了~”

“于浩明你那兒又貧什么呢！”

“喲呵，主任，正找您呢！這不我領新來小孩兒看看?！?/p>

“新來小孩兒？你是向昔？”

“是的，我來報到的?！?/p>

“哦哦，我是營業部羅勇，你跟我來，帶你見一下咱們分管的副行長?！?/p>

金劍秋副行長的辦公室在走道一頭，他負責整個支行的對私業務，既包括營業部這些柜臺業務，也包括個人理財、個人貸款、信用卡等等。

“喲，這是向昔來了吧?！绷_主任剛敲門，金行長抬頭一看就反應過來是新生來報到了。他站起身來，目測個子不高，也就到向昔眉毛的位置，“歡迎歡迎啊！我們這里廟小，沒想到來這么大菩薩，哈哈哈哈，歡迎歡迎。”

“金行長好，我是向昔。您快別寒磣我了，請您多多指導幫助我。”

“哎呀，我是說的實在話，我們一個小小的網點，經營業績在BJ也排不上個兒，從來沒有京華大學的高材生分下來，我們受寵若驚啊，哈哈哈，小向你學歷背景這么好，要好好學，從大堂經理做起，把個金的業務全都學會搞懂，再去坐柜臺，把柜面的業務都搞明白，再去做個貸。這樣，小羅啊，你安排一下，她三個月一輪，一年把個金所有崗位做一遍，每個崗位都要做到爛熟于心，好不好？”

“明白，金行，我這就去辦?！?/p>

“小王你有什么問題隨時來找我哈。”

出了金行辦公室，羅主任什么都沒說，直接喊來馮姐，營業部的老大姐，“老馮你給她弄身兒衣服先，下次訂行服給她訂一身兒，讓她跟著小丁站大堂吧?！焙唵谓淮辏_主任頭也不回地走了。

馮姐上上下下打量著向昔，“叫什么呀？多大了？是實習的么？”

“馮姐好，我是向昔，今年剛畢業，23歲，我是剛入行的，今天來報到，您多多關照?！?/p>

“喲，大學生啊，我以為你實習的呢。衣服我想想啊，好像有一身兒燕子的，她離職沒拿走，你先穿吧，來跟我來?！?/p>

“咱們大堂經理叫丁麗春，你以后跟著她站大堂，有什么不懂的就問她。每天早上咱們7:00接箱，7:30開晨會，你不用接箱，但也別遲到，7:30前把衣服換好了等著。”馮姐一邊兒說著，一邊兒帶向昔來到一間狹小的更衣室，從犄角旮旯翻騰出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白襯衫，紅馬甲，紅裙子，又翻騰出一條絲巾，一個發箍。“長頭發盤起來哈，別上這發箍，絲巾會系么？”

“不會。馮姐，接箱是干什么呀？”

“嚯，什么都不會??！”馮姐白了一眼，“接錢箱啊，每天柜臺都要7點接箱子，你看兩次就明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