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更衣室出來，向昔已經(jīng)盤起了頭發(fā)，脖子上扎了絲巾扣，儼然是支行的普通員工了。她去洗手間鏡子前照了照，其實挺好看的。但她心里分明涌動著失落。

畢竟，她以為畢業(yè)后的她就會像夢想中那樣，穿著體面地在高大巍峨的總行大廈里從容辦公，現(xiàn)在看看鏡子里的自己——要從零開始了。

小丁其實比向昔還小，她大專畢業(yè)就來了，兩人認識一番，小丁開始稱呼向昔“昔姐”，在她純真的心里，能上京華大學，那得是多優(yōu)秀的人啊，她著實羨慕又佩服。小丁想不明白，向昔來支行網(wǎng)點干什么，還要站大堂，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跟這么牛的人一起工作，還成了人家的“師父”，她認認真真、一五一十把大堂要做的事情交代給向昔，向昔也認認真真拿本子記下來。

這些業(yè)務不難，只是細碎，無非是辦什么業(yè)務要什么證件，填什么單據(jù)，怎么填。無它，唯手熟耳。

因為區(qū)位因素，來這里辦個人業(yè)務的多是附近居民，大爺大媽居多，來辦的業(yè)務也比較簡單，無非是存存取取，偶有匯款。在來來往往的客戶中，有一位老大媽，兩三天就要來一次網(wǎng)點，每次就存一點點錢，從來不會用ATM機自助存取。網(wǎng)點每個人都見過這位大媽，柜員對她頗為嫌棄——畢竟除了徒增柜面負擔以外，她似乎什么好處都帶不來。

有一回，大媽剛到窗口辦業(yè)務，突然肚子吃緊，眼看就要拉稀了，趕緊問柜員哪兒有廁所。那天的柜員是馮姐的徒弟倩倩，入行3年，已經(jīng)混成了老油條了。倩倩趕緊往門外一指，“您出門兒沿著路往北走200米，左轉(zhuǎn)有公廁。”

“哎喲姑娘我可能憋不住了……你們這兒有廁所么，我能借用么？”

“用不了用不了啊，公廁離得很近，您還辦業(yè)務么？不辦您讓一讓，后面還有人排隊呢。”

“辦不了了……”大媽捂著肚子起身，旋即就蹲下了。

向昔跑過來，她很清楚倩倩分明是刻意刁難，“阿姨您跟我來吧……”向昔扶著大媽去了行里的洗手間，“您有紙嗎？沒有您先上，我給您拿來送過來。”

倩倩當時就被氣的臉色鐵青，“瞧見沒？就這新來傻x懂事兒！這以后客戶都來咱這兒上廁所得了！”

好在，大媽沒什么大礙，上完廁所有點兒虛弱地坐在大堂，拿出活期存折遞給向昔，想請她全權(quán)代勞。向昔剛要推脫，瞥見折子上的數(shù)字，足足有二十多萬。

“阿姨，您這些錢，存了很久了吧？平時有用嗎？”

“可不是嘛，存多少年了。沒用，我哪兒有什么用，都存著，給孩子們留著。我孩子啊，不在BJ，過年過節(jié)才回來。”

“那，您干嘛存活期啊？這利息多低啊！”

向昔這話剛說出口，馮姐和羅主任都瞪了她一眼，馮姐在柜面忍不住了，“啊呸，高材生呢還，缺心眼兒吧，有沒有點兒腦子，看見沒，又想鼓搗那老太太存定期呢！咱們網(wǎng)點兒本來存款就不夠，活期又少，年年完不成任務，這還那兒瞎jb營銷呢！”

“嗨，人家哪兒tm在意咱基層死活啊，有活期存款不好好拿著，怎么著，就她聰明就她心善，這一網(wǎng)點的人都傻，不知道讓大媽存定期啊！”倩倩更來勁了，“羅主任！您也得讓她抗任務啊，別那兒站著說話不腰疼！”

“行啊，既然入職了，得給她也分點兒任務，有了任務壓腦袋上，就tm老實了。”羅主任憤憤地丟了句話。

柜臺外的向昔聽不到這些，她只是耐心的跟老太太講，拿一部分錢放在定期里，利息能高多少多少，又耐心地填了單子，陪著老太太重新排隊。

輪到他們的時候，倩倩剛起完定期存折，羅主任就湊過來迫不及待說了句，“向昔，你也得擔任務啊，存款到9月末你個人要新增3000萬，新開戶300個。”

“啊？”向昔聽懵了，她一個實習期還沒過的新入職學生，擔3000萬個人存款、300個新開賬戶的任務嗎？

向昔所有的驚訝憤怒都閃現(xiàn)在眼睛里了，她瞪著羅主任說不出話來，最后一點點理智讓她努力鎮(zhèn)壓下一切情緒，在客戶面前不至于失態(tài)。“阿姨，您收好您的存折，記牢密碼，有什么需要再來找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向昔錯愕不滿的目光從未離開羅主任的臉。

“姑娘，你是不是有任務啊，我懂這個，你們都有業(yè)績要求吧。”

“是啊，呵呵，我也是剛知道。沒事，您慢走阿姨。”

“姑娘，我有錢，我?guī)湍阃瓿扇蝿瞻伞！贝竽镆荒樥嬲\地拉著向昔的手。

向昔收回她憤怒的目光，微笑或者說苦笑著對大娘點點頭，余光瞥見柜臺里的竊笑。何必呢，她心里想。這樣針對她一個新來的，連老大娘都能一眼看出來，這又何必呢？

那天余下的時間，向昔的臉色是鐵青的。那是她職業(yè)生涯里第一次被針對和打壓，雖然這之后的針對和打壓只會更甚，但人都是對第一次記得最清楚。

她驚詫于這些同事對她的攻擊可以不加掩飾、直截了當，他們的攻擊可能沒什么道理，甚至損人不利己，純純只是為了出口氣。

好幾天過去了，大娘再沒來過。

直到一天下午，網(wǎng)點沒什么人，小丁正念叨著，“哎你說那大媽，怎么再沒來過了？是不是不好意思來了。你吧，就多余，得罪柜臺那幫人，其實也談不上得罪我覺得，就是，看你不順眼了估計。沒事兒，也折騰過我，過幾天等他們忘了就好了。”

大媽來了，后面還跟著個年輕人，兩只手一起拎著一個黑色垃圾袋，很吃力地往里拖，像是裝了好幾個大西瓜。一進門，老太太便到處尋么向昔，迎上來握著向昔的手說，“姑娘，阿姨給你拿錢來了，快存上，能算你頭上吧？”

“啊？阿姨，您還真來存錢啦，真是謝謝您想著我，您存多少啊？”向昔著實吃驚，又頗為感動。

“這些，這些都是！”大媽指著黑色垃圾袋說，“小周你給拿到窗口去，讓人給點點！”

“好嘞，阿姨！”小伙子把那個黑袋子半拉半拖拎到窗口，袋子是好幾層，依次打開，大半袋子的紅色紙筆，成捆地散落在里面，周遭嘩然一片。

“阿姨，您哪兒來這么多錢啊！”向昔驚呼。

“嗨，阿姨存了好多年錢了，在每個銀行都有錢，我把那些錢都挪到你這兒來，你可信！”大媽說的那么輕松，像平時存幾百塊錢那樣，“他們那些銀行都讓我轉(zhuǎn)賬，我說我不會弄，別把錢倒騰沒了，他們又讓我預約才能取錢，所以耽誤了好幾天才給你送來。你看怎么存就怎么存，阿姨就信你。”

向昔從沒見過這么多現(xiàn)金。柜臺里的柜員、復核都站起身來看，羅主任也驚的扶了扶眼鏡，“快，讓他們對公進來倆人，幫著點鈔。”柜面關(guān)了兩個窗口，兩個柜員加兩個復核，專門點鈔。

十幾年前，銀行對現(xiàn)金業(yè)務還要求單張手點，倩倩點的手指已經(jīng)被染成紅色，嘴上還在罵罵咧咧，“什么人啊，弄點兒存款來，還不轉(zhuǎn)賬，沒事兒弄現(xiàn)金，這要累死我們呀！”

“哪兒那么多廢話，人家好歹拉來存款了，你呢？這怎么也得有小兩百萬！”羅主任懟了一句，柜臺便安靜下來，全是點鈔票的聲音。

向昔陪著大媽等。“您存這么多錢，是VIP客戶了，我一會兒就去給您申請。看您平時總是三兩百的存，我真沒想到您有這么多錢啊！”

“嗨，我呀，以前自己做小手工擺攤兒賣，后來啊，孩子給開了工廠，越做越大，他們張羅工廠的事情，我還是喜歡自己做小手工賣，賣點兒錢就想存起來，我沒有什么用錢的地方，窮慣了，你們這代人不理解的。你呀，一看就是好孩子，上次要不是你，我得出多大丑啊，我老太太臉都沒地方放了。這些錢原來都是活期，你看怎么存就怎么存。”

向昔有點兒懵懵的。天上掉這么大餡餅么？自己明明沒做什么，似乎受之有愧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大媽的孩子發(fā)展很好，但是工廠和公司都在廣東，常年不回來。前些年她也嘗試去廣東跟著孩子們生活，但是不習慣，兒媳婦也不那么愿意。回了BJ，孩子們孝順的方式是給大媽買了大房子，雇了司機——也就是小周，想著讓她晚年享清福。但是大媽并不是享福的人，她丈夫走的早，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過慣了苦日子了。她出門基本不坐小周的車，只有進貨賣貨實在拿不了的時候，讓小周拉。孩子給的錢，她都存起來，舍不得花掉。

清點完后，向昔還是建議大娘把一部分存定期，各期限匹配一些。這次羅主任從柜臺里出來服務，老人家沒帶舊的存折，羅主任立馬喊柜臺趕緊再給開一個。倩倩煩躁的很，扭過身去裝聽不見，馮姐指使小東給開戶去。

小東，就是比向昔早來一年的校招學生，應聘在A銀行BJ分行，沒什么背景，就被扔在這家網(wǎng)點，來了就做柜員，已經(jīng)有一年時間了。

小東習慣了被這些柜臺大姐呼來喚去，趕緊拿著自己的簽章跑到倩倩的窗口。辦到一半兒，再跑回自己的窗口開箱子拿出定期存折來。

點鈔占去了大量時間，辦妥一切已經(jīng)接近營業(yè)結(jié)束了。羅主任和向昔一起送大媽離開，這是大媽來這家網(wǎng)點辦業(yè)務的十幾年間第一次有網(wǎng)點主任送她出營業(yè)廳。

人人都認識她，人人都沒正眼看過她。

大媽瘦小的身影慢慢融進窄小街道的花陰涼里，灰白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在耳邊，兩邊各用一枚黑色卡子別住，碎花白底的寬松襯衫，淺灰色的單褲，黑色的單鞋，手里只攥了一個布袋子。這樣樸素的老人家，誰會想得到，她能一下子拿出來兩百萬呢。

“行啊，向昔，一下拉來200萬。”目送大媽離開后，羅主任一邊在門口抽煙，一邊說。

“多虧大媽信任，不過離我的任務指標還有很遠距離。”向昔說完轉(zhuǎn)頭就進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