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后的每一天，明哥都陪著向昔練習技能——點鈔、計算器，一遍一遍。向昔總夾不住練鈔券，一下子就撒一地。明哥看了直嘆氣，“這可不行，柜臺最忌諱錢掉地下，到時候多一張少一張換沒換的，沒監控說不清楚，知道嗎？你不行這樣，你把錢放桌上，倆手都放桌上，這么點，掉了也是掉桌上，懂了嗎？”
兩周以后，羅主任組織了一次技能測試，向昔不僅全過，計算器還拿到了二級能手。明哥比她還高興，一副徒弟優秀，師父臉上有光的模樣。晚上，明哥終于不用陪著向昔練技能了，趕緊叫了小東和向昔小搓一頓，算是慶祝。
三人一起找了個小飯館兒，點了一桌好菜，要了幾瓶啤酒。
“來，走一個~”明哥跟倆徒弟碰了杯，呷了口啤酒，“嘶，真tm涼嘿！”
“明哥你特別能喝吧？”小東又給倒上。
“屁，我不能喝，一喝就臉紅，我算新好男人知道么，不抽煙不喝酒，偶爾抽兩根兒，哈哈~今兒就為慶祝小西技能過了，破個戒~”
“得了吧師傅，你是終于找著理由喝了吧！”
“屁！”
三張年輕的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小飯館里黃色的燈光把一切照的那么溫暖愜意。
“你們呀，還是得走。”幾杯酒下肚，明哥臉顯然紅了，“你們都那么好的學歷，多少人想進進不去的學校啊，你們得想辦法離開柜臺，去做更高級的事兒去，做哥哥我做不了的事兒去！”
“我們怎么離開柜臺啊，師父？我在柜臺呆了一年多了啊，也沒見有任何離開的希望啊！”小東不加掩飾的抱怨。
“我知道你不樂意在柜臺待，都看得出來，小東，你得自己找找關系，托托人啊，金行長一句話的事兒，你不就走了嗎？”
“師父，我要是有人可托，我不早就托了么，再說我要有人可托，我可能也不至于被分到咱們支行吧……”后半句，小東聲音越來越小，怕這話可能冒犯到明哥。
“沒事兒，東啊，沒啥不敢說的，跟哥哥沒啥不能說，誰不知道呢，誰愿意來咱這兒啊，業績多少年了都不好，業績不好獎金能好么，別說你了，金行長來的時候，臉都是綠的！你看看咱柜臺這幾位，爛在這兒了簡直，羅主任當了十幾年主任了吧，他擋著道兒，我師父也升不上去。你說我師父多好的人啊，業務也好，人品也好，哪兒說理去！那馮姐，幾十年當柜員，就跟那兒耗著，帶出來那徒弟也那路子，哎，就那么干業務，能好才怪呢！”
“上回，你們沒在，你們沒瞅見馮姐跟客戶吵架。人家嫌她慢條斯理兒的太慢了，催她快點兒，人就念叨問能不能麻利點兒，嘿，你知她說什么，她說，哪兒快您上哪兒去！我這兒還會用計算器呢，您上那B銀行瞅瞅去，都是五十多歲大媽，人家用的是tm算盤，噼啪一頓打，您等著吧您！”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馮姐怎么那么逗啊，哪家行還用算盤啊？”
“那可不真有么！這幫老柜員，新東西不愿意學，但也沒法給他們開了或者調崗，人真敢撒潑打滾兒跟你鬧啊。有的吧，也算是愛崗敬業，比如老羅那樣的，也有的吧，真起不了什么好作用，比如馮姐那樣的。”
“師父，您怎么不想轍離開柜臺啊。”
“我？讓我走來著，我自己沒答應。”明哥一倒酒瓶，空了，“服務員，再來3瓶兒，冰鎮的哈~”，“去年小東來之前，讓我去做個金去，我不樂意去，干嘛去啊，發信用卡去啊？掃樓去啊？干那些全靠獎金了，咱行業績這么差，靠獎金我還活不活了。再說了，人各有志啊！柜臺啊，上班是tm累，但是下班就沒你事兒了，啥都不用想了，除了柜臺，我跟你們說，那是沒有上下班的分別，回家還tm上班那點兒破事兒，老子不樂意！”
“來來，干！”
小東臉上難掩失落。明哥的話，像刺一樣扎的他生疼。“爛在這兒了”，“擋著道兒”，“托托人”，“金行長一句話的事兒”……
他真的沒有路子可走，也無人可托。他來自BJ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人們對BJ孩子普遍理解的所謂“光環”，他一個都沒有。他家不是靠拆遷一朝登天的拆遷戶，也沒有很早投資房地產、拿著一串兒鑰匙靠收租金都富得流油，他家里三代都是普普通通的職工，沒有“大院兒”，不沾dang政機關。家里從沒有揭不開鍋，但也沒有財力能力把他托舉到什么新高度。他是靠自己走出來的，別人有各種興趣班的時候，他只能看書學習，考上京民大學，他依然看書學習，他比別人更加努力地找工作，他的自卑讓他甚至不敢報考A銀行總行，他報了BJ分行，那么幸福地被錄取，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被鎖在了這三尺柜臺。
……
第二天，向昔終于臨柜了。
她有了自己的窗口，名章，柜員號，以及錢箱。
她努力適應著她的新身份。7點到行里，換上紅色西服裙，白色短袖上衣以及紅色馬甲，把長發盤起來，再別上發夾和絲巾扣，把馬甲上的工牌扶扶正，接了錢箱清點清楚，然后坐在自己的窗口，整理好一切等著營業開始。舉起右手叫號，等待客人過來，然后微笑著問，“您好，請坐，請問您辦什么業務。”
這個角色不難適應，僅僅幾天，向昔看上去就像模像樣了，雖然她還是會忘了指令，慌亂地查找。
這一天，接近營業結束大堂還有一堆人排號，她照例舉起右手，等待客人來到窗口，然后說“您好，請坐，請問您辦什么業務？”
“臥槽！向昔？是你吧，向昔！”那客戶屁股還沒落座，就叫嚷起來。
向昔趕緊抬頭，定睛一看，啊，是大學同學，“胡昆？”
“哎，我差點兒沒認出來！你穿這身兒，我都沒敢認，怎么看都像你，還真是你啊！”
“大哥你趕緊坐下，別嚷嚷了，我這兒上班呢！”
“你真在這兒上班啊？你怎么跑這兒上班來了？你什么情況啊？”
“大哥，你辦不辦業務，要辦趕緊的啊，人都等著呢！”向昔壓低聲音，半斥責地瞪著胡昆。
“辦辦辦！這不是突然看見你嚇一跳么！那什么，我匯款。”胡昆遞上單據，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向昔，“你跟個金魚似的嘿，在一大玻璃缸里……”
“閉嘴！”向昔咬牙切齒地白了他一眼，恨不能他趕緊走。
“你幾點下班？我等你會兒，吃飯坐坐？”
“趕緊走吧你！”向昔辦完業務趕緊把回執塞給胡昆，只見他樂呵呵出了營業廳。
“你們認識啊？”小東回過頭問。
“啊，是，我大學同學。”向昔尷尬地想找地方躲起來。她知道，胡昆一定會在門口堵著她。
胡昆來自東北，在向昔的班上頗為活躍，學業不是太上心，但班級活動、學生會活動絕少不了胡昆的身影，上至校辦院辦，下至宿管阿姨，沒有胡昆不熟的人。大一下半年，胡昆就成了預備dang員，算是他們這屆最早入dang的一撥了。保研的時候，胡昆其實GPA不太行，但他硬是游說院里改了保研規則，在成績之外大比例考慮社會工作加分，結果一出來，胡昆名列前茅，隨便挑系，弄得一時之間群眾嘩然。他倒能厚著臉皮解釋，時代不同，對研究生的要求不同，做學問之外，要多參加學生工作，社會工作，才能深入基層，了解基層，扎根基層，這才是未來人才的培養方向。不出意外，研二時，胡昆又順利申請了直博，現在還在留校讀博。
向昔剛下班走出大門，胡昆就竄了出來，“哎你們下班可真夠晚的，我等半天了都，咬了好幾個包！”
“你還真等著我呢呀？”
“那必須啊，跟向大美女吃個飯的機會，我怎么能放過？”
“胡昆你可真是，太會說了，你嘴里哪兒有丑的人！”
兩人隨便找了個小飯館坐下，聊起了近來的種種。
“你最近忙什么呢？學校里有什么新八卦么？”
“我？嗨，老樣子，瞎折騰。我準備去地方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選調生嗎？我準備走這條路去。你們這幫菁英，一天天把職場卷的，容不下我這號人，我去村里當支書去，哈哈哈！”
“聽說過，現在博士也搞選調生了？你還沒畢業呢呀！”
“也就這1，2年的事兒，不得提前都安排明白了么。”
“但是，你一學金融的博士，去村里干什么呀？”
“專業必須相關嗎，姑奶奶？要不說你幼稚！你一金融的碩士，你現在干的跟你學的有關系嗎？你原來一天天較勁推導Quansilinear（擬線性），現在用的上嗎？”胡昆故意模仿原來微觀經濟學老師說英語的口音，向昔忍不住樂了。
胡昆說的不無道理。在選擇職業生涯的時候，其實不必是大學時代的承接和延續，而應該被看做是一次全新的選擇，甚至可以是毫不相關的選擇。
“那你說派給你那任務怎么辦？”胡昆接著問。
“能怎么辦，破罐子破摔吧，我根本沒有完成的可能啊！”
“哎，姑奶奶，認什么慫啊！你原來哪兒是能這么輕易認慫的人啊，上小課的時候，誰跟系主任爭得面紅耳赤的啊！也就是他老人家大人大量，換一人非把你那科掛了不可。”
“哈哈，你還記得那事兒，我把他氣得臉紅到耳朵根兒了都。但現在跟那時候不一樣啊，那時候是爭論一件事對不對，現在這個要求，我確實做不到啊。”
“做不到也得把姿態做足了！你不能啥都沒做就認慫，要不以后還不定怎么捏你呢！你聽你昆哥的，這事兒，你得把動靜搞大，就算知道結果不太行，也得整個大動靜出來！你這樣，后天，啊不，明兒啊，昆哥先給你搞一波！”
“你要干啥？”向昔皺著眉，一臉疑慮地看著他。
“昆哥出馬，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