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同一天，跟她一批入行的大學同學中，有人辭職了。才幾個月的時間啊。

京華大學每年都會有不少畢業生去A銀行總行就職，向昔這屆也一樣。辭職的兩位，一位是京華大學的法學碩士，一位物理學博士。那天晚上，大家自發組織起來歡送他們。

法學碩士是個嬌小的南方姑娘，她說她準備出國讀書了，對這份工作她失望透頂，她實在不想待在支行網點兒，等畢業了到時候重新找工作吧。物理學博士是東北小伙兒，說要跟同窗一起創業，歡迎大家捧場和加入，他說這么干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想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一個破網點。

大家恭喜他們，脫離苦海、回頭上岸。

還沒有離開A行的人互相吐著苦水。

有人說，“我那支行營業部主任是巨事兒的一個大姐，天天挑刺兒，都是無關痛癢的事，然后就喜歡開會訓人，逮著一個小辮子開一次會，說人家半個小時，我都懷疑她更年期了。”

有人說，“支行想讓我做柜員，我是堅決不從，既不學技能也不學業務，看他們能奈我何！”

向昔吃驚地挑高了眉毛，“還可以反抗嗎？我站了好多天大堂，然后讓我進柜臺，我師父讓我必須考過技能，天天盯我陪著我練，我就考了……現在真就是柜員，天天做業務，可累了。”

聽聞向昔真的考了技能、真的做了柜員，大家比向昔還驚訝。

“你為什么呀？考那玩意兒干嘛呀！咱們以后又不坐柜臺，學那些什么用都沒有！”

“對啊，你怎么沒扛住啊？”

“哎，我的老天，就怕你這種，你說你學技能考技能，我們考不考？真行真行……一點兒默契沒有！”

“讓我學我就在柜臺坐著，反正技能不達標不能做業務嘛不是！你就往柜臺一坐，他們能把你怎么著？”

“完了玩了，向昔這么一弄，我們都要變成消極怠工了。”

“嗨，倒也不至于的。咱現在啥也不干，已經是消極怠工了，跟人向昔有什么關系。再說了，消極就消極唄，反正總行合同，到時候咱們就走了，誰在意咱們消不消極~”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場景，讓向昔頗為震驚。她還從沒想過，自己的表現和態度，還會影響其他人……職場的復雜才向她展示了冰山一角——做不好自己的事不行，態度不積極不行，做好了自己的事也不行，態度積極了也不行。總會有人不滿，怎么做都得得罪一些人，得是多么八面玲瓏的人才能搞得定各方神仙，才能誰都不得罪、片葉不沾身？

向昔還沒搞明白考核權和人事權的意義有多重大，她的同學們已經能精準拿捏了，他們就是料定了支行對他們的將來沒有話語權，所以他們怎么表現——積極或者消極，都不要緊，他們甚至敢去反抗領導的安排。

接下來，大家開始頭頭是道地分析起自己支行的人事，哪個領導就是準備混退休的，哪個是來鍍金的，過兩天就得提拔，哪個是誰誰的孩子，專門賺基層經驗的，哪個不能惹，專門愛寫告狀信……

向昔像剛進城的農婦一樣，一臉震驚和好奇地聽著大家閑聊八卦，也不自覺地開始自省——她還從未曾認真觀察過自己的生存環境，未曾認真觀察過自己的同事、領導，她未曾思考過自己應該怎么工作，是在大堂喝茶看報混日子，在柜臺坐著打瞌睡，還是像現在這樣擔著任務努力干活兒，更不曾思考每種工作方式的后果和意義。

他們滔滔不絕，他們把日子過得那樣明白、那樣精巧，像計算投入產出比一樣把工作這攤子事兒盤的溜光水滑。

相比之下，向昔實在是個軟柿子，

8點多，大家散場了。向昔心里百味雜陳，不想回家，沿街走著，突然想到了一個人，白宇，她猶豫了幾秒，給白宇打去電話。

白宇高向昔三屆，是她同門同系的師兄，現在就在A銀行總行工作。當年，白宇一直活躍在學生會，算得上叱咤風云的人物，偶然一次活動跟向昔認識，但算不上熟悉。

半個多小時以后，白宇連跑帶顛兒地趕到一家飲品店，“久等啊，妹妹”白宇有點兒氣喘吁吁的。那是個高大清瘦的男孩子，襯衫袖子已經卷到肘部，西褲大概因為久坐的緣故皺巴巴的，“不好意思啊，等半天了吧？”

“沒有沒有，我也才到一會兒，不好意思把你叫出來，師兄想喝點兒啥，你來點。”

“喲，你可真是大姑娘了哈，幾年沒見，長開了哈！”

“師兄別占我便宜啊，才差幾歲啊，說的跟差了輩兒似的……”

“聽說有八卦，我一路小跑兒來的，快講快講。”白宇一邊兒點了飲品，一邊兒迫不及待地催向昔講入職以來的種種。

白宇默默聽著，沒有打斷，甚至又點了兩杯飲料。

向昔終于說完了，白宇皺著眉看著她，“嘖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咱有幾年沒見了，活潑可愛天真浪漫的大學畢業生成了祥林嫂了啊……來你站起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細腳伶仃的圓規。”

向昔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開玩笑啦~”白宇停下頓了一頓，似乎在思考，然后接著說，“說實話，你會為這件事把我叫出來，我覺得你應該也屬于比較有原則底線的人。”

“我沒法給你什么建議，因為我自己也還沒蹚出一條路來，所以我說的東西，怎么說呢，與成功學無關，只能算是自己的一些感慨和想法吧。”

“上學的時候，其實咱們接觸不算多，你可能不了解我，我自認算是比較有原則的人，讓我在自己崗位上混，我是做不到的。我感覺，以你的性格，讓你坐那兒什么都不干，喝茶看報紙，你應該也呆不住吧~”

“所以呢，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消極怠工跟你沒關系，你積極干活兒學東西也跟他們沒關系。”

“既然三觀不同，就別用他們那套歪曲的價值觀去衡量自己。工作環境是比象牙塔復雜的多，但是再復雜，無外乎人的世界，什么人沒有啊，見怪不怪就是了。”

“總行也是這兩年才開始讓所有新入行的學生先下基層的，雖然毀譽摻半，但我覺得有意義。你將來坐在總行辦公室里，根本不知道基層網點在干什么，怎么想的，會有什么困難問題，難道憑空想象嗎？現在讓他們學，他們不學，總有一天，他們想學都沒地方學去。將來就算混得好當了領導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底下人想蒙你就蒙你，想騙你就騙你，賣了你還給人數錢呢！”

“每年都有不少學生堅持不住，覺得落差感大，覺得當柜員、站大堂掛不住，但什么業務不是這么做出來的呢？這些人去另謀高就，我覺得挺好。大家認知不同。銀行從來都不是什么高大上的活兒，是苦活兒累活兒，賺的都是很薄的息差，是辛苦錢。”

“所以，如果你問我，那我建議你堅定思想。而且說實話，等你回到總行，你要面對的質疑、誘惑比這更甚，那時候有沒有定力保持自己的底線是很大挑戰。”

“我現在就是這樣，很矛盾，天天受刺激。總行牛鬼蛇神更多，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我起早貪黑鞠躬盡瘁，人說我是在表現表演，我每天規規矩矩干活兒稍有不慎也不定要得罪哪路神仙，神仙一句話，我所有努力都白費。”白宇兩手一攤，眼神里突然涌現出無限的疲憊。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勸你堅持對不對……我自己還沒混出個人樣來，這么大的機構，升職很難很難，各種手段都有。我就一布衣，除了京華大學這塊牌子和一身的蠻力，什么都沒有。我選擇堅持，因為我干不來人家能干出來的事情，也因為我依然相信，憑借自身努力，可以打拼出一小片地方來，足夠謀生就行了。”

向昔覺得自己幼稚可笑，竟把這么無聊的問題當做問題。白宇的抱怨更深重，也更讓人喘不過起來，那是對職業生涯的無望和迷茫。他才是細腳伶仃的圓規。

她看得到白宇的疲憊和迷茫，那個曾經在學校里叱咤風云的人物，那個光芒萬丈的學長，那個總能保持激情和昂揚斗志的亢奮的青年，現在，卷著袖子，頭發略有凌亂地坐在她對面，因為睡眠不足而微微發黑的眼眶，消瘦而暗黃的臉頰經歷了一天之后已經長出薄薄一層胡子茬。白宇是多優秀的人啊，那么優秀的人，也深陷在疲憊無奈里。

因為，優秀，在龐大的組織里，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向大小姐，你可以把我當個垃圾桶，負面情緒太多了就倒一倒，但是怎么說呢，你經歷的這些真的沒什么，別往心里去，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好呀……”向昔答應著，“謝謝師兄。”

“工作別老那么上心哈~你個人問題解決了沒？”

“師兄你話題轉太快了……”

“是嗎？快嗎？我就是覺得胡師弟挺好的……你要不要考慮考慮？”白宇笑的眼睛快沒了。

“胡昆？他是挺好的，給我指了條明路，但跟……”

“但對你肯定有好感！不然干嘛費勁幫你！”白宇打斷了向昔。

“同學一場，幫忙不是很正常嘛~”

“你那么多同學，誰幫你了？小胡我還是略微知道的，那會兒在學生會，他也是個風云人物，無利不起早的家伙，要是沒惦記上你，不會這么殷勤的……”白宇一臉壞笑，“不過，我倒覺得他不錯，人聰明肯干，思想有深度有高度，將來會有大出息，你真可以考慮考慮。”

“真沒那心思，師兄別擠兌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