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的雪,是帶著棱角的。
慕清商站在結界邊緣,看著那片鵝毛大雪從天際翻涌而下,像要把整座山都埋進一片蒼茫里。她懷里的碎月笛還殘留著一絲余溫,那是方才指尖滴血滲入笛身時留下的燙意,可這點暖意,在昆侖砭人肌骨的寒風里,簡直像燭火遇上了冰川。
“凡音擾仙,按昆侖律,當廢去你笛藝?!?/p>
凌素弦的聲音從風雪那頭傳來,清冷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玉。慕清商抬頭時,正看見他立于玄冰雕琢的牌坊下,白衣勝雪,指尖正捻著那根剛斷的琴弦。琴案上的“鈞天策”竹簡還攤開著,墨跡淋漓的“廢藝”二字,像兩塊沉甸甸的冰,壓得她心口發悶。
她下意識地將碎月笛往懷里攏了攏。這笛子是祖父傳下來的,竹身早已被歲月磨出溫潤的包漿,唯獨今日被她凍裂的指尖滴上血珠時,竟微微發燙。那點溫度透過單薄的衣料滲進來,熨帖著她凍得發僵的胸口,倒讓她想起小時候祖父總說的那句“笛有靈,遇知音自會發燙”。
“凡音擾仙,按昆侖律,當廢去你笛藝。”
凌素弦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慕清商看見他指尖的冰屑簌簌落下,落在玄冰鋪就的石階上,竟發出細碎的聲響。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凍裂的指尖,滲出來的血珠正順著笛身往下淌,滴在碎月笛的裂璺里。
那一瞬間,笛身突然發燙。
慕清商猛地攥緊了笛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按昆侖律,凡音擾仙確實是大罪。可這碎月笛是祖父臨終前塞給她的,說“清商一脈,笛在人在”,她怎么能讓它被廢去?
“仙長要廢我笛藝,清商無話可說?!彼е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只是這笛子……”
話音未落,凌素弦已緩步走近。他的白衣在風雪里獵獵作響,袖擺掃過那些被寒風卷落的冰晶,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慕清商看見他指尖撫過那根斷弦,清冷的目光落在她凍裂的指尖上——那里的血珠正一點點滲出來,滴在碎月笛上。
“凡血污了仙笛,按律當罰?!绷杷叵业穆曇粢琅f冰冷,卻在看到她指尖血珠的剎那,微微頓了頓。
他記得昆侖律典里寫,凡音擾仙者,當廢去笛藝,斷其指骨,永世不得再碰樂器??纱丝炭粗堑温湓谒樵碌焉系难?,竟讓他想起萬年前昆侖初立之時,那位鑄笛仙師臨終前,也是這樣將血滴在了鎮山之寶“昆侖玉笛”上。
那時,玉笛發燙,仙音自鳴。
凌素弦的目光落在碎月笛微微發燙的竹身上,又看了看慕清商凍得發紫的指尖——那里的裂口還在滲血,一滴殷紅恰好落在他方才撫過的斷弦上。
“凡音擾仙,當廢笛藝。”他重復了一遍,聲音卻比先前柔和了些許。指尖懸在她的笛孔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昆侖的風雪還在呼嘯,卷著碎雪拍打在兩人之間。慕清商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混著碎月笛微微發燙的溫度,在這冰天雪地里,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暖意。她不知道,凌素弦垂在身側的手,正輕輕摩挲著那根斷弦,指腹下的冰裂處,有極淡的仙澤漫出,悄悄融入了她滲血的指尖。
這凡人與仙者的初遇,本當是一場按律而行的懲戒,卻在血與笛的相觸間,悄然偏了方向。
昆侖雪遇(續)
慕清商的睫毛上凝了層薄霜,視線被風雪揉得發糊,卻能清晰看見凌素弦懸在半空的指尖。那截手指骨節分明,指甲泛著玉石般的冷白,距離她的碎月笛不過三寸——按昆侖律,這指尖落下時,她指腹的薄繭、指節的弧度,乃至血脈里與笛共鳴的震顫,都會被仙力碾成齏粉。
“仙長……”她喉間發緊,忽然想起祖父下葬那日,也是這樣的雪。老人家枯瘦的手攥著她的腕,將碎月笛塞進她掌心時,竹身帶著他最后一口氣的溫熱:“清商,笛音里藏著活法。太剛的音會折,太柔的音會散,你得……”話沒說完,那點溫度就涼透了。
此刻碎月笛的燙意卻越來越烈,像有團小火苗順著掌心往心口鉆。慕清商忽然福至心靈,抬手按住笛孔,竟是憑著本能吹了個不成調的音。那聲音細弱如蚊蚋,混在風雪里本該轉瞬即逝,卻奇異地穿透了呼嘯的寒風,在玄冰牌坊下蕩開一圈淡金色的漣漪。
凌素弦的指尖猛地頓住。
他看見那圈漣漪里浮著細碎的畫面:青瓦小院里,白胡子老人教扎著總角的女童吹笛,竹笛歪歪扭扭地抵在唇邊,老人粗糙的手覆在女童手上,一點點糾正她按孔的力度?!坝涀D,這第三孔要留半分氣口,像給規矩開扇窗。”畫面碎在風雪里時,他指尖的斷弦突然嗡鳴起來,斷口處竟滲出絲縷銀線,與那圈金色漣漪纏在了一起。
“放肆!”凌素弦猛地收回手,袖擺掃過琴案,鈞天策竹簡嘩啦啦合上,“凡音怎敢引動仙弦?”可他退開的步伐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方才那瞬間,他聽見了自己心跳的雜音。昆侖仙者的心脈該如玄冰般沉穩,何時會為一聲凡笛亂了節拍?
慕清商被他突如其來的厲色嚇得一縮,卻死死護住懷里的笛子。笛身的燙意此刻竟凝成了個清晰的印記,烙在她掌心:三瓣殘缺的笛形,像朵沒開全的花。她忽然想起昨夜守音盟送來的密信,說昆侖深處有同心笛碎片的氣息,讓她務必尋到。難道……
“仙長可知‘同心笛’?”她咬著牙問,舌尖被凍得發麻,“祖父說,那笛子能讓琴笛合鳴,連風雪都得聽它的規矩?!?/p>
凌素弦瞳孔微縮。
這個名字像根冰針,猝不及防刺進他塵封的記憶。他想起萬年前瑤池云澗,那個紅衣仙者倚在桃樹樁上,晃著腿吹笛,竹笛上三瓣花紋流轉生輝:“清商你看,這同心笛啊,就是給你的規矩打個活結?!蹦菚r他正用仙力修補被靈鳥撞碎的結界,聞言只是冷哼,卻在她吹錯一個音時,悄悄放緩了靈力的流速。
“一派胡言。”他冷聲道,轉身時袖擺卻不慎掃落了琴案上的玉瓶。瓶中裝著昆侖雪髓,本是用來穩固結界的靈物,此刻潑在碎月笛上,竟滋滋冒著白煙,露出竹身里藏著的紋路——那是半闕琴譜,與他方才斷裂的琴弦上的紋路,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慕清商驚得睜大了眼。她從未見過竹笛里有這樣的印記,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像活過來似的,順著雪髓的浸潤,在竹身上游走成一句殘缺的話:“昆侖雪……為君……”
“夠了!”凌素弦揮手布下結界,風雪被擋在墻外,瞬間的寂靜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竟有些發啞,“念你初犯,廢笛藝便可,斷指之罰……暫免?!?/p>
這話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了。執掌昆侖律典萬年,他從未改過道法,可看著慕清商凍得通紅的鼻尖,和她掌心那枚漸漸隱去的笛形印記,竟覺得昆侖律的文字突然變得硌眼。就像當年,他明明可以按律拘回那只撞碎結界的靈鳥,卻在紅衣仙者那句“它只是想看看雪”里,松了松縛仙索。
慕清商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凌素弦轉身走向玄冰牌坊深處,白衣背影在風雪里拉得很長。他的聲音隔著結界傳來,帶著一絲極淡的暖意,像冰下流過的暗泉:“三日后卯時,來雪廬聽琴。若連三日都撐不過,便不必再握笛了?!?/p>
風雪重新卷了進來,結界消失得悄無聲息。慕清商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那些凍裂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紅痕。碎月笛的溫度慢慢退去,竹身上的琴譜紋路也隱沒了,唯有掌心那三瓣殘缺的笛形印記,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燙意。
她抱緊笛子,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往山下走。風里似乎還纏著凌素弦最后那句話,她忽然懂了祖父未說完的話——規矩不是死的,就像昆侖的雪,看著帶著棱角,落在掌心時,也會化成一汪溫柔的水。
而玄冰牌坊后的雪廬里,凌素弦正坐在琴前,指尖懸在斷弦上方。那根琴弦的斷口處,銀線依舊在微微顫動,他忽然抬手,用仙力將斷口接起。琴音重新流淌而出時,竟帶著一絲瑤池云澗特有的暖意,驚得窗外的積雪簌簌落下,在地面堆出個歪歪扭扭的音符形狀。
他看著那音符,眸色漸深?;蛟S,昆侖的規矩,真的該開扇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