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廬的炭火燃得正好，將青磚地烤出一層暖融融的光暈。慕清商攥著碎月笛的手心沁出薄汗，方才凌素弦那句“試奏”出口時，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位白衣仙長周身的寒氣，明明比昆侖積雪更甚。
“《歸音曲》，你會多少？”凌素弦已重新坐回琴案前，指尖懸在鈞天策的斷弦處。那道冰紋仍在，只是邊緣似乎比先前柔和了些，像被溫水浸過的玉。
慕清商喉頭微動：“只……只會三句，是祖父教的?！彼乱庾R摩挲著碎月笛上那個“清”字，“他說這曲子不完整，像是被人硬生生截去了后半段?！?/p>
凌素弦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點，未斷的六弦發出清越的共鳴，像是在回應她的話?！拔医棠阊a全。”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拒人千里的銳利，“起調從羽音入，比你方才的商音低半度。”
慕清商屏息凝神，將碎月笛湊到唇邊。竹笛殘破的孔道里，先前三句沙啞的調子緩緩流出，帶著煙火氣的暖意，像冬日里曬過太陽的棉被。她依著凌素弦的指引轉調，指尖在僅存的三孔上艱難變換，斷口處漏出的雜音，竟被琴音巧妙地接住、撫平——鈞天策的琴音如流水，她的笛音似游魚，原本該格格不入，此刻卻像找到了彼此的軌跡。
“此處該揚?！绷杷叵业闹讣庠诘谌疑弦惶?，琴音陡然拔高，帶著穿云裂石的力道。慕清商心領神會，笛音緊隨其后，像攀著琴音的藤蔓往上生長，斷笛漏出的氣音在此刻竟化作細碎的顫音，添了幾分凡人的鮮活。
就在這時，凌素弦的目光落在斷弦處——那里的冰紋正在融化，水珠般的仙澤順著琴身往下淌，恰好落在第七弦的赤金色琴弦上。那道只有他能看見的紅光，突然亮得灼眼，像燒紅的絲線在琴弦上蜿蜒。
“當心！”他低喝一聲，指尖猛地按住即將失控的琴音。慕清商幾乎是同時收了笛，兩人指尖在空中交錯的剎那，笛音與琴音的余韻在廬中相撞，竟凝成一道淡金色的音波。
那音波像有生命般，貼著地面旋轉一周，猛地撞向雕花窗欞。窗外的鵝毛大雪正紛紛揚揚，被這道音波一震，瞬間化作漫天細霧，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竟比昆侖最珍貴的冰晶還要絢爛。
慕清商驚得抬頭，撞進凌素弦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雙總是覆著寒冰的眸子，此刻竟漾著一絲錯愕，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石子，連帶著他周身的氣場都柔和了幾分。她慌忙低下頭，耳尖不受控制地發燙，連呼吸都亂了節拍——方才那一瞬間，她竟覺得這仙長的目光里，藏著比笛聲更暖的東西。
“你的笛音……”凌素弦先移開了目光，指尖在琴弦上多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能暖琴。”
這是他第一次不用“斥責”的語氣對她說話。慕清商攥著碎月笛的手緊了緊，竹笛殘留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竟與方才那道金色音波的暖意隱隱相合。
兩人都沒再說話，聽雪廬里只剩下炭火偶爾爆出的輕響。直到凌素弦的指尖落在斷弦處，突然一頓——那里原本斷裂的地方，竟生出半寸新弦，瑩白如羊脂，細看之下，竟像是用無數細小的音波凝成的。
他指尖撫過那截琴弦，琴弦發出一聲極輕的嗡鳴，像是在回應他的觸碰。凌素弦眸色微動，低聲呢喃：“清商引……原來如此?！?/p>
慕清商沒聽清后半句，只捕捉到“清商”二字。她抬眼時，正看見凌素弦望著那截新弦，赤金色的第七弦紅光未散，與新弦的瑩白交相輝映，像一幅藏著秘密的畫。
碎月笛在她手中微微發燙，仿佛也在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雀躍。她忽然想起祖父日記里那句被蟲蛀了一半的話：“歸音不全，清商來補……”那時她不懂，此刻望著琴上的新弦，望著仙長眼中未盡的深意，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這斷了五十三年的笛，這斷了萬年的弦，或許，本就該在一處。
聽雪廬合韻（續）
炭火噼啪爆開一?；鹦牵湓谇啻u上燙出個淺痕。慕清商盯著那截新生的瑩白琴弦，忽然發現它的紋路里，藏著和碎月笛裂璺中一樣的琴譜殘章。只是此刻那些彎曲線條不再靜止，正隨著琴音的余韻輕輕蠕動，像在拼湊一句未說完的話。
“清商引……是什么？”她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祖父的日記里總提“引”，說“引是橋，能讓走散的音找到回家的路”，從前只當是老人的胡話，此刻看著琴笛間流轉的微光，竟覺得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
凌素弦指尖懸在新弦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他能感覺到那截琴弦里涌動的靈韻——是屬于瑤池的暖意，混著昆侖特有的清冽，像極了萬年前那個人總愛調的“半雪半春”之韻。那時她總笑他的琴太冰，非要用笛音裹著琴音吹，說“這樣弦就不會凍裂了”。
“是補弦的法子?！彼荛_了核心，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劃，新弦發出的音竟帶著竹笛的溫潤，“凡笛的煙火氣，能融掉琴上的死結?！痹捯魟偮洌巴馔蝗粋鱽碚癯崧?，一只羽毛濕漉漉的靈鳥撞在窗紙上，留下個灰撲撲的印子。
按昆侖律，靈鳥私闖仙廬當受禁錮之罰。慕清商下意識看向凌素弦，卻見他只是抬手拂去窗上的鳥印，指尖流淌的仙力化作層薄紗，悄無聲息裹住那只凍得發抖的靈鳥。“它在學你的笛音?！彼鋈坏?，目光落在靈鳥歪頭啄羽的模樣上，“方才你轉調時，它在雪地里撲騰的節奏，和你按孔的頻率一致。”
慕清商湊近窗臺，果然看見那只靈鳥正歪著腦袋，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細響，竟真的在模仿《歸音曲》的第三句。她忍不住笑出聲，指尖透過窗縫輕輕點了點靈鳥的喙：“笨鳥兒，這里要換氣的。”話音剛落，碎月笛突然發燙，竹身上那個“清”字竟透出微光，與靈鳥羽尖的淡金交相輝映。
凌素弦的目光在那道金光上凝了片刻。他想起萬年前，也是這樣一只冒失的靈鳥，撞碎了瑤池的結界，卻在紅衣仙者的笛音里安靜下來。那時他執規欲罰，對方卻笑著將靈鳥塞進他懷里：“你聽，它在唱‘規則太硬啦’。”如今想來，那靈鳥的鳴叫里，確實藏著與此刻相似的韻律。
“繼續練。”他收回目光，指尖在琴上重新起調。這一次的《歸音曲》里，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和，像是刻意在為她的斷笛留有余地。慕清商依言吹奏，忽然發現那些原本滯澀的轉音變得順暢起來，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幫她調整按孔的力度。
她偷偷抬眼，正看見凌素弦垂眸撫琴的模樣。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白衣袖口滑落時，露出皓腕上一道極細的紅痕——那痕跡的形狀，竟與碎月笛上的裂璺完全吻合。慕清商心頭一跳，想起守音盟密信里畫的同心笛圖譜，三瓣碎片拼合處，正是這樣一道紅痕。
“仙長的手腕……”她話未說完，就見凌素弦猛地收了手，袖口重新掩住皓腕。他的耳尖泛起極淡的紅暈，像是被炭火烤得發熱：“陳年舊傷?！闭Z氣里的倉促，卻讓她更加確定那不是普通的傷痕。
炭火漸漸弱下去，廬內的暖意卻未消減。慕清商看著琴上那截新生的琴弦，忽然明白祖父說的“歸音不全”是什么意思——這曲子根本不是被截去了后半段，而是需要琴笛合鳴才能完整。就像此刻，她的笛音缺了筋骨，他的琴音少了血肉，唯有相合，才能生出撼動風雪的力量。
“今日就到這里?！绷杷叵移鹕頃r，鈞天策的斷弦已完全被新弦替代，瑩白與赤金交織，像極了昆侖的雪映著瑤池的霞。“明日此時，帶笛來?！彼叩介T口，忽然回頭，目光落在碎月笛上，“別讓它再沾凡血，靈物認主后，血痕會變成鎖?！?/p>
慕清商攥緊笛子，目送他的白衣消失在風雪里。直到廬外傳來靈鳥歡快的鳴叫，她才低頭看向竹笛——裂璺里的血珠不知何時已凝成朱砂色的印記，與琴上新弦的紋路隱隱呼應。她輕輕吹了個單音，琴身竟隨之嗡鳴，像是在回應她的呼喚。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青磚上投下琴與笛的影子。慕清商看著那兩道交纏的影子，忽然覺得，這昆侖的風雪再大，只要琴還在，笛未斷，總有能合鳴的一天。而那道藏在琴笛紋路里的秘密，正隨著日漸完整的《歸音曲》，一點點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