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的夜,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慕清商蜷縮在聽雪廬側室的軟榻上,身上蓋著凌素弦找來的狐裘,暖意從皮毛里滲出來,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局促。白日里為仙長敷藥的觸感還留在指尖,涼的骨,暖的藥,還有他轉身時衣袂帶起的風,都讓她輾轉難眠。
碎月笛被她抱在懷里,竹身的溫度像是活物的呼吸,與她的心跳漸漸合拍。
“嗚——”
一聲極細的怨鳴突然從窗外傳來,像有無數根生銹的針,順著窗縫往里鉆。慕清商猛地睜眼,只見原本映著雪光的窗紙,不知何時爬上了一道道灰黑色的紋路,像是被什么東西啃噬過。
那怨鳴越來越響,混雜著無數細碎的尖嘯,時而如孩童啼哭,時而如老嫗泣訴,聽得人頭皮發麻。她下意識地抱緊碎月笛,指尖冰涼——這聲音,像極了祖父故事里的“錯音獸”嘶吼,是會吞噬靈韻的惡音。
“砰!”
窗欞突然劇烈震顫,一團黑霧撞破窗紙涌了進來,帶著蝕骨的寒意,直撲她面門。慕清商嚇得渾身僵硬,喉嚨里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團霧里隱約浮現的扭曲人臉。
就在這時,一道白影如閃電般掠過,擋在了她身前。
“鈞天策,起!”
凌素弦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琴案上的鈞天策琴突然騰空而起,琴身玄光暴漲,未斷的六弦同時震顫,清越的琴音如瀑布傾瀉而下,瞬間將黑霧震得潰散。那些尖嘯在琴音里化為齏粉,連帶著窗外的怨鳴都弱了幾分。
可慕清商分明看見,琴身上那根赤金色的第七弦,正劇烈地抖動著,紅光亂閃得像要炸開——這是預警,是琴靈在示警:來者不簡單。
“小心!”凌素弦低喝一聲,反手將她往榻后推。
果然,另一團更濃郁的黑霧繞過琴音的屏障,如毒蛇般纏向她的腳踝。這一次,它的速度快得驚人,連鈞天策的琴音都沒能完全攔住。慕清商只覺一股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渾身的血液都像要被凍結。
千鈞一發之際,凌素弦側身擋在了她身前。
“噗。”
黑霧狠狠撞在他的左肩胛,那里的衣料瞬間被染成深色。凌素弦悶哼一聲,身形晃了晃,卻死死護住身后的人,指尖在琴弦上重重點下——一道比先前凌厲百倍的音波炸開,將那團黑霧碾成了齏粉。
“仙長!”慕清商的聲音帶著哭腔。
她看見他肩胛處的衣料被血浸透,那道淡青色的傷痕透過血漬顯出來,竟比白日里猙獰了數倍,像有無數根琴弦在皮肉里攪動。而他擋在她身前的背影,明明清瘦,卻挺拔得像昆侖的玄冰柱,替她隔絕了所有寒意。
不知哪來的勇氣,慕清商猛地舉起碎月笛,湊到唇邊。她忘了祖父教的所有調子,只憑著一股怒意,對著那些尚未散盡的黑霧碎片,吹出了一聲最響、最烈的單音。
“嗚——”
斷笛的聲音嘶啞難聽,卻帶著一股滾燙的韌勁,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向那些陰冷的霧氣。奇異的是,那些連琴音都要費些力氣才能驅散的黑霧,竟被這聲斷笛的怒音震得煙消云散,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廬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
凌素弦轉過身,臉色蒼白如紙,唇角掛著一絲極淡的血跡。他看著慕清商,眸色復雜——他能感覺到,方才那聲笛音里,有不屬于凡人的力量在涌動,那是……樂神的殘韻,被她的怒意喚醒了。
慕清商卻顧不上這些,她撲過去,從袖中掏出白天剩下的藥膏,笨拙地想為他處理傷口。指尖觸到他滲血的衣料時,被他輕輕按住。
“無妨?!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不是因為痛,“這些是被清商引驚動的低階怨音,怕你體內的靈韻,才敢闖昆侖?!?/p>
慕清商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的?!岸脊治摇?/p>
“不怪你。”凌素弦移開目光,望向窗外漸歇的風雪,“明日……帶你去尋修笛的材料。”
他沒回頭,卻能感覺到身后的人拿出干凈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肩胛的血跡。動作很輕,帶著凡人特有的溫度,一點點熨帖著他仙骨里的寒意。
鈞天策琴緩緩落回琴案,第七弦的紅光已漸漸平穩,卻比先前亮了幾分,像一顆跳動的心臟,映著廬內相擁的影子,在雪夜里,悄悄記下了這一幕——
規則的守護者,為了自由的闖入者,第一次在清規之外,露出了鋒芒。
夜襲與暖意(續)
慕清商的帕子在雪地里浸過,帶著刺骨的涼,可擦過凌素弦滲血的衣料時,卻被他體內散出的仙澤烘得溫熱。她不敢太用力,指尖的顫抖透過帕子傳過去,驚得他肩胛的肌肉微微繃緊。
“別動……”她哽咽著開口,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下來,砸在他染血的白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會疼的?!?/p>
凌素弦沒說話,只垂眸看著她發頂的旋兒。小姑娘的發間還沾著雪粒,被廬內的暖意烘得慢慢融化,順著發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極了萬年前瑤池云澗的晨露。那時他總嫌晨露濕了琴譜,那個人卻笑他“規矩多”,非要用笛音將露水珠串成簾,說“這樣清商就不會嫌它們調皮了”。
“這些怨音,為何怕清商引?”慕清商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話,帕子停在他肩胛處,“是……因為祖父說的‘琴笛仙師’嗎?”
凌素弦的指尖在她發頂輕輕頓了頓,像是在確認什么?!扒迳桃瞧胶忪`韻的術法,”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怨音是失衡的雜音所化,自然怕它?!彼麤]說的是,這術法本是他與那個人所創,如今卻要借一個凡人的手,喚醒沉睡的力量。
慕清商似懂非懂,只知道手里的藥膏必須盡快涂上。她擰開陶瓶,將剩余的藥膏都倒在掌心搓熱,這一次,指尖觸到他的傷口時,竟感覺到那道淡青色的傷痕在微微發燙,像是在貪婪地吸收藥膏里的暖意。
“仙長的傷……”她忽然發現,那些纏繞如亂弦的傷痕,竟在藥膏浸潤下,慢慢舒展開來,尾端的紋路隱隱透出金光,“它在動!”
凌素弦眸色微動。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沉睡在血脈里的靈韻正在蘇醒,像被春陽喚醒的溪流,順著傷痕往四肢百骸漫延。這感覺……和萬年前那個人用同心笛為他療傷時,一模一樣。
“是你的靈韻在護它?!彼吐暤?,抬手拂去她臉頰的淚珠,指尖的涼意讓她瑟縮了一下,卻奇異地穩住了她的顫抖,“凡人體內藏著最本真的平衡,只是大多人忘了怎么用?!?/p>
慕清商愣住了。她想起聞音鎮的老人們總說“心誠則靈”,想起祖父吹笛時總說“要帶著心疼草木的心氣”,原來那不是虛言,是祖輩傳下的“平衡之道”。
窗外的風雪徹底停了,月光透過破損的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只被救下的靈鳥不知何時醒了,正蹲在榻邊梳理羽毛,見慕清商動作停了,便用喙輕輕啄了啄她的手腕,像是在催促。
“好了?!蹦角迳虒⒆詈笠稽c藥膏涂完,小心翼翼地幫他攏好衣袍,“明日……真的能修笛嗎?”碎月笛的斷口還在隱隱發燙,像是在回應她的期待。
凌素弦點頭,目光落在琴案上的鈞天策。第七弦的紅光已變得溫潤,像塊被掌心捂熱的赤玉,琴弦上流轉的靈韻,正與慕清商懷里的碎月笛遙遙相和?!袄錾钐幱小匾裟尽?,是萬年靈竹所化,能補斷笛的孔道?!彼D了頓,補充道,“那里的守林仙侍,脾氣有些倔。”
慕清商忍不住笑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笑起來像沾了露水的花?!霸倬笠脖认砷L好說話吧?”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慌忙低下頭,“我不是說仙長不好……”
凌素弦看著她通紅的耳尖,唇角竟微微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快得像錯覺?!按_實?!彼箲?,“守林仙侍曾說過,‘規矩刻在骨頭上,風都吹不動’?!?/p>
這話讓慕清商想起祖父日記里的插畫:一個白衣仙者站在竹海里,眉頭緊鎖地看著一只啃竹的兔子,旁邊有個紅衣人影笑得直不起腰,旁邊批注著“清商的規矩,連兔子都怕”。原來那畫里的人,就是眼前的仙長。
“其實……”慕清商鼓起勇氣抬頭,“仙長的規矩里,藏著很多暖?!本拖袼髅骺梢园绰蓪⑺鹣律剑瑓s留她聽琴;明明可以不管她的安危,卻替她擋下怨音;明明自己受了傷,卻還想著幫她修笛。
凌素弦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很久,久到慕清商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他才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的月色。“守林仙侍還說,”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的規矩太硬,總要有個人來……松松土?!?/p>
萬年前說這話的人,此刻正以另一種方式,站在他面前。
靈鳥忽然振翅飛起,落在琴案上,對著鈞天策的琴弦輕輕鳴叫。那聲音里帶著《歸音曲》的調子,雖不成章法,卻讓琴弦發出了溫柔的共鳴。慕清商懷里的碎月笛也跟著發燙,竹身上的“清”字與琴上的紅光交相輝映,在地上投下一道完整的笛影。
“夜深了。”凌素弦起身,將自己的外袍解下來,輕輕搭在軟榻上,“這袍子能擋寒氣,睡吧?!?/p>
慕清商抱著那件帶著淡淡藥香的白衣,看著他走向琴案,盤膝坐在琴前,指尖搭在琴弦上,像是要徹夜守著什么。她躺下時,碎月笛被緊緊抱在懷里,外袍上的暖意與笛身的溫度漸漸相融,像被兩道溫柔的音波包裹著。
朦朧間,她仿佛又聽見了那句熟悉的對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
“規則太硬會碎?!?/p>
“自由太散會飄?!?/p>
“那我們……”
“做彼此的軟和硬,好不好?”
廬內的琴音輕輕響起,像首溫柔的搖籃曲。慕清商在琴音與笛溫的包裹中沉沉睡去,沒看見琴前的白衣仙者,正借著月光,輕輕撫摸著第七弦上的紅光,眸色里的寒冰,已融成了一汪春水。
窗外的月光,正悄悄將聽雪廬的影子拉長,與遠處昆侖雪脈的輪廓交疊在一起,像一把琴,又像一支笛,在寂靜的夜里,等待著黎明時分的合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