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的雪，到了深處便成了另一番模樣。

不再是山腳下漫天飛舞的絮，而是凝結成堅硬的冰殼，覆在青黑色的巖石上，一步踩下去，能聽見冰層碎裂的脆響，深可沒膝。慕清商攥著凌素弦給的冰晶拐杖，每走一步都要費極大的力氣，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細霜，視線都有些模糊。

“仙長，凝音澗還有多久到？”她喘著氣問，聲音被寒風撕得七零八落。

凌素弦走在前方半步遠，白衣在冰天雪地里幾乎與背景相融，唯有墨發偶爾被風掀起，露出一截如玉的脖頸。“凡人腳程，再走三個時辰。”他頭也沒回，語氣依舊是慣常的清冷，腳下的步子卻悄悄慢了半拍。

慕清商沒察覺這點細微的變化，只咬著牙跟上。冰晶拐杖握在手里，涼得刺骨，卻異常堅硬，每一次拄在雪地里，都能穩穩地撐起她的重量。她忽然想起昨日雪夜，他擋在她身前時，仙衣上炸開的冰粉，原來這位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長，連遞過來的“嫌棄”，都藏著妥帖的關照。

“凡人體力太差，別拖累行程。”

冷不丁的一句話砸過來，慕清商抬頭，正看見凌素弦停在前方一塊凸起的巖石旁，手里捏著一片新凝的冰晶，形狀比她手中的拐杖更小巧些，頂端還細心地磨圓了棱角。她接過時，指尖觸到他微涼的指腹，兩人像被燙到般同時縮回手。

“謝仙長。”她低頭道謝，耳尖又開始發燙。

凌素弦轉過身，目光掠過她凍得發紅的臉頰，落在她懷里的碎月笛上。那笛子被她用狐裘裹著，只露出半截竹身，裂紋里似乎有極淡的光暈流轉——自昨夜惡音退去后，這斷笛便總在她靠近時，透出一種奇異的暖意。

他帶她來凝音澗，說是尋冰髓草補笛魂，實則另有打算。

凝音澗的冰髓草，是昆侖靈韻所化，只認兩種人：一是持有上古樂器者，二是身負樂神血脈者。萬年來，除了那位早已仙逝的鑄笛仙師，還從未有凡人能讓它異動。他想看看，這凡女與碎月笛，究竟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越往深處走，寒氣越重。空氣里仿佛漂浮著無數細小的冰針，吸入肺腑都帶著刺痛。慕清商漸漸聽見一種極輕的嗡鳴，像是有無數根琴弦被凍在冰里，風一吹便發出共鳴。

“到了。”凌素弦停下腳步。

眼前豁然開朗——一道深不見底的山澗橫亙在雪地中，澗壁上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冰層里嵌著無數半透明的草葉，形如玉簪，正是冰髓草。它們隨著山澗里穿堂而過的風輕輕顫動，發出細碎的音波，像是在低聲吟唱。

慕清商剛靠近澗邊，那些冰髓草突然齊齊晃動起來，草葉竟朝著她的方向微微傾斜，像是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在打量這個闖入的凡人。

“它們……”她驚得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凌素弦身上。

他的仙體依舊冰涼，卻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肩。“試試。”凌素弦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用你的碎月笛，吹你最熟的調子。”

慕清沉定了定神，從狐裘里取出碎月笛。竹笛剛一露面，澗壁上的冰髓草顫動得更厲害了，草葉上凝結的冰珠簌簌滾落，在冰面上砸出細小的坑。她深吸一口氣，將笛子湊到唇邊，吹起了祖父教的《歸音曲》前三句。

斷笛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比往日清亮了些，帶著她體溫的暖意，順著風飄向冰壁。

“咔嚓！”

一聲脆響突然炸開。原本平滑的冰壁竟從中間裂開一道縫隙，無數道鋒利的冰棱應聲射出，直指慕清商面門！那些冰棱泛著寒光，速度快得讓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小心！”

凌素弦的聲音與身影同時落下。他瞬間擋在她身前，寬大的白衣猛地展開，如同一面無形的屏障。冰棱撞在他的仙衣上，盡數碎成粉末，唯有幾道力道極強的，透過衣料震在他左肩胛處。

“唔。”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白了幾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舊傷又被牽動了。

“仙長！”慕清商扶住他的胳膊，聲音里滿是驚慌。

“站遠點。”凌素弦皺著眉推開她，語氣帶著一絲壓抑的痛意，目光卻死死盯著冰壁上的裂痕，“這澗底有護草結界，尋常音波會引動反噬。”

他正說著，冰壁的裂痕又擴大了幾分，更多的冰棱蓄勢待發。慕清商看著他緊抿的唇線，看著他肩胛處隱隱滲出的血跡，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意——為什么總要他擋在前面？為什么她只能像個累贅一樣被保護？

她猛地舉起碎月笛，不再吹《歸音曲》，而是憑著一股沖動，吹出了一串急促而響亮的單音。那聲音不成曲調，卻帶著她此刻所有的情緒，倔強、焦急，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想要保護的決心。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笛音剛起，那些即將射出的冰棱突然頓住，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緊接著，一道淡金色的暖光從碎月笛上散發出來，順著笛音的軌跡，緩緩飄向冰壁上的冰髓草。

暖光所過之處，冰棱盡數消融，化作細小的水珠，落在冰髓草上。而那些原本半嵌在冰里的草葉，竟像有了生命般，輕輕搖曳著，最中間那株最粗壯的，竟自動從冰壁上脫落，化作一道流光，穩穩地落入慕清商伸出的掌心。

草葉入手溫潤，帶著一股清冽的香氣，與碎月笛的竹香隱隱相合。

慕清商愣住了，看著掌中的冰髓草，又看看澗壁上漸漸平復的裂痕，喃喃道：“它……它好像認我？”

凌素弦也愣住了。他望著慕清商手中那株自動歸位的冰髓草，又下意識地瞥向腰間——那里懸著的鈞天策琴穗下，赤金色的第七弦正透過衣料，泛出比昨日更亮的紅光，像一顆跳動的心臟，與她手中冰髓草的光暈遙相呼應。

他心中的疑竇越來越深。

尋常凡人，怎會引動冰髓草的認主？尋常笛音，怎會化解護草結界的反噬？她身上的樂神殘韻，絕不僅僅是“幸運”二字能解釋的。

慕清商還在為剛才的變故驚訝，沒發現凌素弦望著她的目光里，除了探究，還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確信。

或許，祖父日記里那句“碎月不碎，清山不絕”，從來都不是妄言。

雪依舊在下，凝音澗的風卻似乎柔和了些。凌素弦看著她掌中的冰髓草，看著她凍得發紅卻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場本為試探的尋草之行，或許從一開始，就偏離了他預設的“規則”。

而這偏離，似乎并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