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廬的門是被一股莽撞的風撞開的。
“砰”的一聲,積雪從門楣簌簌落下,帶著一股不屬于昆侖的暖融融的氣息。慕清商正低頭用軟布擦拭剛愈合的碎月笛,冷不防被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撲進懷里,毛茸茸的觸感蹭得她脖頸發(fā)癢。
“暖……好暖……”
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懷里響起,像浸了蜜的糖塊。慕清商低頭一看,只見懷里蜷著個拳頭大的玉色團子,渾身裹著細密的柔光,像用最溫潤的羊脂玉雕成,偏偏長著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正好奇地打量她。
“你是……”她驚訝地屏住呼吸,指尖輕輕碰了碰團子的絨毛——觸感竟像上好的蠶絲,軟得不可思議。
“我是……阿箏?”團子歪了歪頭,聲音帶著點懵懂,小爪子抓住她的衣襟,使勁往她懷里鉆,“你的氣息……和主人像。暖暖的,甜甜的?!?/p>
“主人?”慕清商不解。
“嗯!”團子用力點頭,卻又皺起小眉頭,“忘了……主人是誰。只記得,要找暖暖的氣息。”它說著,用腦袋蹭了蹭她的鎖骨,發(fā)出舒服的呼嚕聲。
這一幕落在剛從內室走出的凌素弦眼里,讓他眉頭瞬間蹙起。
“昆侖結界何時如此疏漏,連器靈都能隨意闖入?!彼曇粑⒗?,指尖已凝起一道淡青色的仙力——這團子雖無惡意,卻帶著不屬于昆侖的靈韻,貿然闖入恐生變數(shù)。
“別!”慕清商下意識地抱緊懷里的團子,“它好像沒有惡意?!?/p>
就在這時,那玉色團子突然從她懷里跳出來,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向琴案,“啪嗒”一聲落在鈞天策琴上。它歪著腦袋打量了會兒琴弦,伸出小爪子,在最粗的那根弦上用力一撥。
“錚——”
一個極不和諧的高音炸開,刺耳得像鐵器摩擦。慕清商被震得耳膜發(fā)疼,正要開口阻止,卻見廬內角落里,一道極淡的黑影突然扭曲起來,發(fā)出凄厲的尖叫。
那是前晚惡音退去后,偷偷潛藏在梁柱縫隙里的低階怨音,本想趁夜再襲,竟被這聲破音震得無所遁形。
“呀!壞東西!”玉色團子猛地跳起來,又在琴弦上亂撥了幾下。不成調的箏音混著琴音四散開來,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扎向那道黑影。怨音在箏音里痛苦地翻滾,片刻后便化作一縷青煙,徹底消散了。
廬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團子氣鼓鼓的哼唧聲。
凌素弦眸色微動,收回了凝聚的仙力。他認出這團子的來歷了——震云谷的震云箏器靈。傳聞這箏是樂神蘇徵羽親手所制,能辨善惡音,凈化惡韻,萬年前隨樂神隕落后便再無蹤跡,沒想到竟藏在昆侖深處,還被琴笛共鳴驚動了。
“壞東西怕我!”團子得意地拍著小爪子,又跳回慕清商懷里,用腦袋蹭她的下巴,“姐姐身上暖暖的,和主人一樣,能讓阿箏有力氣?!?/p>
“阿箏?”慕清商被它逗笑了,指尖輕輕撓著它的肚皮,“你是震云箏的器靈?”
“嗯!”團子點頭,眼睛亮晶晶的,“主人叫我阿箏。”
凌素弦走到琴案旁,看著被團子踩出淡淡痕跡的琴弦,又看了看慕清商懷里舒服得瞇起眼的玉色團子,心中已明了——這器靈與慕清商的親近,絕非偶然。她身上的樂神殘韻,不僅能引動碎月笛和鈞天策,竟還能喚醒沉睡的震云箏。
“它能凈化惡音?!绷杷叵议_口,語氣緩和了些,“留著或許有用。”
慕清商眼睛一亮:“那它可以住在這里嗎?”她低頭看向懷里的團子,見它正用濕漉漉的眼神望著自己,心都軟了,“以后我就叫你阿箏好不好?”
“好呀好呀!”阿箏立刻用小爪子抱住她的手指,“阿箏要跟著姐姐,姐姐身上有主人的味道。”
凌素弦看著這一人一靈親昵的模樣,眸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鈞天策琴在案上輕輕嗡鳴,像是在回應這突如其來的新成員。第七弦的紅光與慕清商懷里團子的柔光交相輝映,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和諧。
他忽然覺得,這間雪廬似乎比往日熱鬧了些。
有吹斷笛的凡人,有護主的箏靈,還有一張不再只為守界而鳴的琴。
炭火依舊旺著,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墻上輕輕晃動。慕清商低頭逗弄著懷里的阿箏,碎月笛放在手邊,竹身的殘詩隱隱發(fā)亮。凌素弦重新坐下翻看典籍,目光卻時不時飄向那抹溫暖的身影。
誰也沒注意,阿箏在打哈欠時,吐出的一縷氣息落在碎月笛上,笛身內側那半首殘詩旁,竟隱隱浮現(xiàn)出幾個新的字跡,像被春風拂過的嫩芽,藏著更多等待揭曉的秘密。
而這三角羈絆的初現(xiàn),已在昆侖的雪色里,悄悄為往后的六界風云,埋下了最柔軟的伏筆。
箏靈與暖陽(續(xù))
阿箏在慕清商懷里打了個滾,把毛茸茸的肚皮亮出來,舒服得發(fā)出細微的呼嚕聲。慕清商指尖劃過它柔光流轉的絨毛,忽然發(fā)現(xiàn)這小家伙的毛色會隨情緒變化——開心時偏暖白,像曬足了太陽的玉;緊張時泛著淡青,像昆侖初融的冰。
“阿箏見過守林仙侍嗎?”她忽然想起尋回音木的事,戳了戳團子的小腦袋,“我們要去借修笛的材料,聽說那位仙侍脾氣不太好呢?!?/p>
阿箏猛地抬起頭,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圓:“脾氣壞的胡子仙?他總愛用竹枝敲我的頭!”小爪子憤憤地揮了揮,“上次我偷啄他的竹酒,被追著打了三里地!”
慕清商被逗得笑出聲,眼角余光瞥見凌素弦正望著她們,唇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見她看來,他立刻移開目光,低頭翻著竹簡,耳尖卻悄悄泛起淡紅,像被炭火熏的。
“守林仙侍是萬年前的竹仙,”凌素弦的聲音從竹簡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掌管昆侖所有靈竹,性子是倔了些,但最重‘守護’二字?!彼D了頓,補充道,“他的竹酒里,泡著瑤池的靈犀草?!?/p>
慕清商眼睛一亮。靈犀草——祖父日記里提過,能讓樂器與主人心意相通,正是修補碎月笛最需要的輔料。“那我們帶些謝禮去?”她看向阿箏,“你說胡子仙喜歡什么?”
團子立刻從她懷里跳出來,小爪子指向琴案旁的陶罐:“他偷藏過清商仙長的雪釀!說比竹酒烈!”
凌素弦翻竹簡的手猛地一頓,陶罐里的雪釀是他萬年前封存的,當年那個人總笑他“仙釀藏得比規(guī)矩還嚴”,沒想到竟被竹仙偷嘗過。他抬眼時,正撞見慕清商憋著笑的模樣,耳根的紅又深了幾分。
“拿一壇去吧。”他故作鎮(zhèn)定地移開視線,“雪釀配竹酒,是他當年總念叨的?!?/p>
阿箏歡呼一聲,用小爪子抱住慕清商的手腕,拖著她往門口跑:“走走走!現(xiàn)在去!胡子仙喝醉了會講好多故事!”
慕清商被它拽得踉蹌,回頭看向凌素弦,見他已起身取來酒壇,白衣在暖黃的炭火下泛著柔和的光?!跋砷L不一起來嗎?”她脫口問道,話一出口就覺得唐突,“我是說……有仙長在,或許他能更痛快些……”
凌素弦拎著酒壇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被阿箏拽紅的手腕上,淡淡道:“正好,要去取些回音木的養(yǎng)護仙露?!?/p>
這話聽起來像順道,可慕清商總覺得,他眼底藏著一絲期待,像孩子藏起的糖,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
三人(一仙一凡一靈)踏著未消的積雪往竹林走時,阿箏突然從慕清商懷里跳出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時不時用小爪子撥弄路邊的竹枝,發(fā)出清脆的箏音。那些被惡音侵擾過的草木,在箏音里漸漸舒展葉片,連空氣都變得清甜起來。
“阿箏的聲音真好聽?!蹦角迳倘滩蛔≠潎@,“比鎮(zhèn)上的說書先生彈的三弦還動人?!?/p>
“那是!”團子得意地挺了挺圓滾滾的肚子,“主人說,阿箏的弦能接住所有‘迷路的音’?!彼鋈煌O履_步,小爪子指向竹林深處,“胡子仙在哭!”
凌素弦與慕清商對視一眼,加快腳步往竹林深處走。越往里走,竹香越濃,隱約能聽見嗚咽的笛聲,調子悲戚得像失了伴的孤鳥。
轉過一道竹屏,只見一位青袍老者正坐在竹廬前,手里捏著支竹笛,面前擺著半壇竹酒。他的胡子垂到膝頭,被風吹得亂晃,笛聲正是從他唇間溢出的,只是斷斷續(xù)續(xù),滿是澀意。
“胡子仙!”阿箏大叫著撲過去,卻被老者眼疾手快地捏住后頸,提溜在半空。
“小混蛋還敢來!”老者吹胡子瞪眼,可捏著阿箏的手卻很輕,“上次偷我竹酒,這次帶了幫手?”
他的目光掃過慕清商,在看見她懷里的碎月笛時,突然愣住了,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精光:“這笛……有蘇徵羽的靈韻!”
慕清商被他看得一怔,剛要說話,就見老者猛地轉向凌素弦,胡子氣得發(fā)抖:“好你個凌清商!藏了萬萬年,終于肯把‘另一半’亮出來了?!”
凌素弦沒反駁,只是將雪釀放在石桌上,淡淡道:“借回音木補笛。”
“補笛?”老者冷笑一聲,奪過雪釀拍開泥封,仰頭灌了一大口,“這笛的骨是同心竹,要補就得用歸音殿的靈犀膠!你拿得出嗎?”
歸音殿!
慕清商心頭一震,剛要追問,就見阿箏突然從老者手里掙脫,跳進碎月笛的笛囊里,發(fā)出一陣急促的箏音。竹廬周圍的竹林突然無風自動,竹葉相擊的聲音竟組成了半闕熟悉的旋律——正是《歸音曲》的后半段!
老者猛地停住喝酒的動作,怔怔地望著搖曳的竹林,眼眶漸漸紅了:“這調子……是素弦的《融韻札》里記的……”
凌素弦的目光落在慕清商身上,眸色深沉。他終于明白,阿箏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它不僅能凈化惡音,更能喚醒與同心笛相關的記憶。而守林仙侍口中的“素弦”,想必就是那位與他共生的笛仙。
慕清商看著老者泛紅的眼眶,忽然覺得,這看似脾氣暴躁的竹仙,其實藏著許多溫柔的往事。就像這昆侖的雪,看著冰冷,底下卻埋著能讓草木復蘇的暖。
碎月笛在她手中輕輕發(fā)燙,竹身的殘詩旁,新浮現(xiàn)的字跡越來越清晰,像是在回應著竹林的旋律。慕清商低頭看去,那幾個字正慢慢成形——
“歸音殿,鐘未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