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的月色,是淬了冰的銀。
聽雪廬外的空地上,震云箏被臨時安置在青石案上,箏身泛著溫潤的玉光。阿箏蜷在弦軸旁,圓滾滾的身子隨著晚風輕輕晃動,像顆待摘的玉團子。慕清商抱著碎月笛站在左側,凌素弦立于右側琴案后,鈞天策琴已提前置于月下,琴身玄光與月光相融,似有無數(shù)細雪在弦上流轉。
“準備好了?”凌素弦的聲音在月下格外清透,指尖懸在琴弦上,未動已有琴音暗涌。
慕清商點頭,指尖撫過笛身愈合處的殘絲。經(jīng)冰髓草滋養(yǎng)后,斷笛已能吹出完整音階,只是音色里仍帶著三分生澀,像未加打磨的璞玉。“阿箏呢?”她看向弦軸旁的玉團子。
“阿箏ready!”團子猛地蹦起來,小爪子拍在箏弦上,發(fā)出一串清脆的音,驚得周圍積雪簌簌落下。
凌素弦先起調。鈞天策的琴音如月光傾瀉,從商音緩緩轉入羽音,帶著昆侖特有的清冽,卻在尾音處悄悄藏了一絲暖意,像為后續(xù)的笛音預留了位置。慕清商屏息跟上,碎月笛的聲音從沙啞漸轉清亮,斷口處漏出的氣音被琴音溫柔接住,竟化作細碎的顫音,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阿箏來啦!”
玉團子興奮地撲向箏弦,雖不成章法,彈出的音卻帶著天然的純凈,像山澗清泉匯入琴笛的溪流。三種音色交織的剎那,空地上突然泛起淡金色的光——琴音為骨,笛音為血,箏音為魂,三者相融,織成一張半透明的光網(wǎng),將三人籠罩其中。
慕清商在光網(wǎng)中看見奇異的景象:網(wǎng)中央竟緩緩綻放出兩朵纏繞的花,花瓣如碧玉雕琢,藤蔓相互交纏,一朵花瓣上印著琴紋,一朵刻著笛孔,正是護音藤的雙生花。它們在音波中輕輕搖曳,散出的光暈落在她與凌素弦相握的指尖(為校準音準偶然觸碰),燙得兩人同時縮回手。
“這是……”慕清商驚得停了笛。
“護音藤雙生花。”凌素弦的目光落在光網(wǎng)中的花上,眸色復雜,“傳說需至純琴音與至善笛音共鳴,方能引其顯形,象征琴笛共生,缺一不可。”他頓了頓,補充道,“萬年前,樂神蘇徵羽與定界琴仙合奏時,曾引動過此花。”
慕清商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笛身的殘詩,想起祖父的日記,想起凌素弦那句“素弦與清商從來不是隨便取的名字”,那些散落的線索在這一刻突然串聯(lián)起來,像被音波震響的風鈴。
“《歸音曲》完整版,藏在音界歸音殿。”凌素弦忽然開口,目光從雙生花移到她臉上,月色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找到它,或許能徹底修復你的笛。”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音界”。慕清商猛地抬頭,撞進他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沒有了往日的疏離,只有一種她讀不懂的認真,像雪地里埋了萬年的火種,終于肯露出一點火星。
“仙長愿意帶我去?”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碎月笛。
凌素弦別過臉,看向遠處昆侖主峰的剪影,耳根卻在月光下泛出極淡的紅。“前提是,你能承受音界的靈韻沖擊。”他語氣恢復了幾分清冷,卻掩不住話里的關切,“那里是樂神遺跡,靈韻濃郁如實質,凡人進去……可能會死。”
風突然停了,光網(wǎng)中的雙生花也靜止了,仿佛在等待她的答案。慕清商低頭看著手中的碎月笛,竹身的殘詩在月光下隱隱發(fā)亮,“素弦未斷時,清商已入懷”——這或許不只是樂神的詩句,更是命運遞來的請柬。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迎上凌素弦的視線:“我去。”
三個字說得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為了碎月,也為了……弄清楚祖父和樂神的故事。”她頓了頓,聲音里添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也為了……補全鈞天策的弦。”
話音落下的瞬間,鈞天策琴突然發(fā)出一聲清越的嗡鳴。第七弦的紅光驟然暴漲,如同一道赤金色的光帶,從琴身延伸至光網(wǎng)中的雙生花,將兩朵花徹底纏繞在一起。紅光映亮了兩人相視而視的眼眸,在凌素弦的瞳孔里,她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在她的瞳孔里,她看見了他眼底那層萬年不化的寒冰,正在這一刻,悄然融出一道縫隙。
阿箏趴在箏弦上打了個哈欠,小爪子無意識地撥出一個音,恰好落在琴笛停歇的間隙,像為這沉默的對視,添了個溫柔的尾音。
月光依舊清冷,雪地上的光網(wǎng)卻暖得發(fā)燙。慕清商忽然明白,所謂共鳴,從來不止于音,更在于心——當他的琴愿意為她的笛留一道縫,當她的笛愿意為他的琴跨一道界,那些所謂的仙凡殊途、清規(guī)戒律,早已在這雪夜的共鳴里,成了最無力的注腳。
而音界歸音殿的門,已在這共鳴聲中,悄悄為他們敞開了一條縫。
月下共鳴(續(xù))
光網(wǎng)中的雙生花在赤金光帶下輕輕顫動,花瓣上的琴紋與笛孔竟開始緩慢旋轉,像兩枚咬合的齒輪。慕清商看著那奇異的景象,忽然聽見耳邊傳來細碎的嗡鳴——不是琴笛箏的音,而是碎月笛內部發(fā)出的,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
她下意識地將笛子湊到唇邊,依著方才的旋律繼續(xù)吹奏。這一次,笛音里少了生澀,多了幾分篤定,斷口處的氣音不再是缺憾,反倒與琴音的清冽形成奇妙的呼應,像凡人的呼吸撞在冰雪上,生出朦朧的霧,溫柔了棱角。
凌素弦的指尖在琴弦上流轉得更快了。鈞天策的琴音不再局限于昆侖的清寒,開始融入一絲瑤池云澗的暖意,那是他萬年來刻意壓抑的靈韻,此刻卻在她的笛音里找到了釋放的出口。他忽然想起那個人總說的“清商的琴音太硬,要我用笛音裹一裹才暖”,原來不是戲言。
“阿箏也要加力!”玉團子興奮地大叫,小爪子在箏弦上翻飛,彈出的音雖雜亂,卻精準地填補了琴笛之間的空白,像給這道音波織了層柔軟的錦緞。光網(wǎng)中的雙生花受此感召,突然綻放出耀眼的金光,藤蔓上開出細小的花苞,每個花苞里都藏著一個模糊的音符。
慕清商在金光中看到更多畫面:歸音殿的銅鐘懸在云霧里,鐘身刻滿琴笛合鳴的紋樣;一位紅衣仙者倚在鐘下吹笛,白衣仙者坐在對面撫琴,兩人的指尖在空中交錯,引出漫天飛舞的音符;畫面最后定格在銅鐘敲響的瞬間,琴笛仙者的身影化作流光,融入六界的山川草木……
“那是……”她驚得停了笛,額角滲出細汗,那些畫面太真實,像親身經(jīng)歷過一般。
凌素弦也收了琴,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眸色深沉:“是樂神與定界琴仙最后的合鳴。”他聲音低沉,“他們以自身靈韻為引,將歸音殿的銅鐘靈韻散入六界,才鎮(zhèn)住了裂帛之變的余波。”
原來祖父說的“琴笛化作六界的呼吸”是真的。慕清商攥緊碎月笛,指腹摩挲著殘詩,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能引動雙生花——她的血脈里,或許就藏著那位紅衣笛仙的靈韻,而凌素弦,正是定界琴仙的傳承者。
“音界的靈韻沖擊,對你我而言都是考驗。”凌素弦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那半塊刻著“素”字的暖玉,“這是同心笛的伴生玉,能護你心神不被靈韻吞噬。”
慕清商接過玉佩,觸手溫潤,與碎月笛的溫度漸漸相融。她忽然想起守林仙侍說的“靈犀膠”,抬頭問道:“修補碎月笛需要的靈犀膠,是不是就在歸音殿?”
“是。”凌素弦點頭,目光掃過光網(wǎng)中漸漸隱去的雙生花,“那是用歸音殿銅鐘的鐘乳,混合琴笛仙者的靈韻煉制的,萬年來只存下三枚,當年……”他頓住了,沒再說下去。
當年,想必是為了救彼此才耗盡的吧。慕清商心里默默補完,忽然覺得那些塵封的往事里,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牽掛。就像此刻的他們,明明關心得緊,卻總要借著“修笛”“補弦”的由頭,把心意藏得深深的。
阿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蜷回震云箏上,嘟囔著:“主人說,合鳴要用心……”話音未落便打起了小呼嚕,箏身的玉光漸漸收斂,與月光融為一體。
夜?jié)u深,昆侖的月色更濃了。凌素弦收起鈞天策,慕清商將碎月笛小心收入笛囊,兩人并肩往聽雪廬走,腳下的積雪發(fā)出“咯吱”的輕響,像在應和著方才的余韻。
“明日出發(fā)前,我教你《歸音曲》的變調。”凌素弦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音界入口的結界,需要變調才能打開。”
慕清商點頭,側頭看向他。月光落在他側臉,勾勒出清俊的輪廓,平日里覆著寒冰的眸子,此刻竟映著細碎的星光,像揉碎了的琴音。她忽然想起笛身新浮現(xiàn)的字跡,輕聲念道:“歸音殿,鐘未鳴……你說,我們能讓銅鐘重新響起嗎?”
凌素弦停下腳步,轉頭看她。四目相對的剎那,仿佛有音波在兩人之間流轉,帶著琴的骨,笛的血,還有月下悄然滋生的暖意。“只要琴笛還在合鳴,”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的力量,“總會響起的。”
聽雪廬的燈光在前方亮著,像個溫暖的繭。慕清商攥緊手中的玉佩,與凌素弦并肩走入那片暖黃,身后的空地上,雙生花的殘影還未完全散去,在月光下輕輕搖曳,像在為這對即將踏上未知旅程的仙凡,許下最溫柔的祝愿。
而那枚被小心收好的同心伴生玉,在笛囊里與碎月笛緊緊相依,正悄悄積蓄著力量,等待著在歸音殿的銅鐘聲里,完成那跨越萬年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