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盡頭,“浮生食肆”的破舊匾額在傾盆暴雨中呻吟。檐下那盞孤零零的燈籠被狂風撕扯得瘋狂搖曳,昏黃的光暈將“浮生”二字暈染成兩團模糊的、仿佛泣血的淚痕,在濕漉漉的門板上投下不安的陰影。
店內,寒氣逼人。江尋味背靠著冰冷的灶臺,指尖一寸寸撫過手中那柄沉重的玄鐵菜刀。刀身裹在暗沉的饕餮紋刀鞘里,鞘上那雙猙獰的獸目在搖曳的油燈下,竟似流轉著一絲幽冷的微光,無聲地嘲笑著她——嘲笑她即將成為這座搖搖欲墜的祖產最后的陪葬品。
“最后半袋粟米……換了阿弟的湯藥錢。”她低語,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指腹摩挲著刀柄上經年累月留下的細密裂痕,如同觸摸著歲月和貧窮的刻痕,“明日……怕是真要賣你了。”
轟隆——!
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墨黑的蒼穹,瞬間照亮了店內家徒四壁的破敗。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在屋頂炸開,震得梁木簌簌落灰,也震得江尋味心口發麻。
就在雷聲余威尚在,耳中嗡嗡作響的剎那——
“咚!咚!咚!”
三聲叩響,沉重、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竟硬生生壓過了窗外的狂風驟雨,如同直接敲擊在江尋味緊繃的心弦上。
這鬼天氣,這鬼時辰,誰會來這城郊野店?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江尋味握緊了刀柄,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定了定神。她無聲地挪到門后,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沉重的門栓。
“吱呀——”
一股裹挾著河底淤泥腥氣和刺骨寒意的狂風率先灌入,吹得油燈火焰劇烈掙扎,幾乎熄滅。門口昏黃的光暈下,一個身影靜靜佇立。
是個女子。一身濕透的、顏色濃得近乎發黑的紅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得有些詭異的輪廓。鴉青的長發如同海藻般濕漉漉地黏在慘白的臉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個線條僵硬、毫無血色的下頜。她赤著腳,就那樣直直地站在門外積水的青石板上。
江尋味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水面——渾濁的積水映著搖晃的燈籠光暈,清晰地倒映出屋檐、雨線、門框……唯獨沒有那雙赤足的影子!仿佛她只是懸停在水面之上三寸的虛空!
寒意瞬間炸開!
“店家……”一個飄忽幽冷的聲音響起,如同穿堂的陰風鉆入骨縫,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可有……能忘情的湯?”
江尋味全身寒毛倒豎!握刀的手心沁出冷汗。
幾乎在女子話音落下的同時,身后灶臺猛地傳來一聲劇烈的“哐啷”震響!那柄被她放在刀架上的祖傳“辟塵刀”,竟像是被無形之手推動,劇烈地彈跳起來,刀鞘撞擊著灶臺,發出一陣低沉而急促的嗡鳴!那聲音并非金屬清響,更像某種沉眠的兇獸被驟然驚醒,發出飽含戾氣的低咆!
刀柄上饕餮獸目的幽光,似乎更盛了一分。
江尋味心臟狂跳,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猛地回身一把抓住了劇烈震顫的刀柄!入手竟是一片滾燙,如同握住了剛從火中取出的烙鐵!這灼熱感驅散了她指尖的冰涼,也帶來一種奇異的、仿佛血脈相連的悸動。
她強壓著翻騰的心緒,借著轉身的動作順勢退入后廚的陰影,將滾燙的刀柄死死抵在身前,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忘情……需得先斷念。客官想忘的,是何人?”
門外的紅衣女子沒有立刻回答。一只同樣蒼白得不正常的手緩緩抬起,指尖劃過濕漉漉的門板。那指甲竟是詭異的深青色。隨著她指尖劃過,堅硬的木門竟如同腐朽了百年的朽木,簌簌地剝落下細碎的木屑。
“一個……書生。”她的聲音依舊飄忽,卻多了一絲刻骨的怨毒,如同毒蛇在濕冷的草叢中吐信,“他說……最愛我鬢邊春日桃花的清香……”她的指尖猛地摳進門板,留下幾道深痕,“卻趁我不備,剜走了我的‘桃木心’,雕成發簪……獻給了縣太爺的千金,換他的錦繡前程!”
她猛地抬起頭,濕發向兩邊滑落,終于露出整張臉——慘白如敷厚粉,嘴唇是詭異的紫黑色。而那雙黑洞洞、毫無神采的眼睛里,竟緩緩淌下兩行濃稠的、散發著微弱草木清氣的青碧色汁液!
“三百年來……我夜夜都能聞到他轉世輪回的氣息……就在這人間浮沉!”她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可我尋遍千山萬水,踏過無數城池……卻始終抓不住他!你說……你說!這般刻骨噬心的情……該如何忘?!如何斷?!”
隨著她怨毒的嘶喊,食肆內空氣驟然變得粘稠、冰冷。灶臺上那口空置的鐵鍋邊緣,竟詭異地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并發出細微的“滋滋”聲。一股混合著腐敗桃花與濃烈怨恨的奇異味道,猛地沖入江尋味的鼻腔!
更詭異的是,就在那女子情緒爆發的瞬間,江尋味眼前猛地一花!
一片迷蒙的、帶著桃花甜香的水汽毫無征兆地升騰起來,瞬間籠罩了她的視線。水汽之中,一幅活生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象在她眼前展開:
一個穿著寒酸儒衫的書生,滿臉諂媚與驚恐交織,顫抖著雙手,將一支雕刻精美的桃木簪,小心翼翼地別在一個衣著華貴、面容嬌美的少女云鬢之上。少女對著銅鏡巧笑嫣然,似乎十分滿意。
然而下一秒,少女嬌嫩的臉頰皮膚如同干涸的河床般驟然龜裂!細密的裂紋迅速蔓延,整張臉皮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剝落下來!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虬結扭曲、顏色深褐、布滿詭異瘤結的桃樹枝干!那樹枝還在微微蠕動!
“妖、妖怪啊——!”書生發出凄厲到變形的尖叫,驚恐萬狀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不顧一切地朝著那桃枝虬結的“少女”手臂狠狠砍去!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斷裂的并非少女的手腕,而是那根虬結的桃枝!斷口處,沒有預想中的鮮血噴涌,只有粘稠的、散發著濃烈草木腥氣的青碧色樹漿,如同活物般汩汩涌出,瞬間染綠了書生的衣襟和地面……
幻象驟然破碎!
水汽消散,眼前依舊是那破敗的后廚,冰冷的鐵鍋,以及門外那雙淌著青碧汁液、充滿無盡怨毒的黑洞眼睛。冷汗已經浸透了江尋味的后背,握著辟塵刀的手微微顫抖,刀柄的滾燙與身體的冰冷形成詭異的對峙。
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恐懼和那幻象帶來的沖擊,目光掃過灶臺角落那捆有些蔫了的忘憂草,和墻角那壇僅剩不多的陳年糯米酒。一個念頭在強烈的求生欲下瞬間成型。
“原來……客官是桃仙。”江尋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松開緊攥刀柄的一只手,動作卻異常迅速地行動起來。
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注入小砂鍋,點燃灶膛里最后的幾根干柴。火焰跳躍起來,驅散了一小片寒意,也映亮了她沉靜的側臉。她取過忘憂草,掐下三錢嫩葉,指尖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輕輕捻碎,投入鍋中。又拍開酒壇的泥封,小心地傾入一盅色澤清亮、香氣醇厚的糯米酒。
沒有言語,只有柴火噼啪的燃燒聲、雨水敲打瓦片的嘈雜,以及門外那紅衣女子令人窒息的注視和濃烈的怨恨氣息。滾燙的刀柄緊貼著她的掌心,那股灼熱感似乎正沿著手臂緩慢流淌,奇異地將她因恐懼而冰冷的心跳熨帖得稍微平穩。
湯很快煮沸,米酒與忘憂草混合的奇異香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帶著一絲微苦的清氣,竟奇異地沖淡了那濃烈的桃花怨氣。
江尋味舀起一碗熱氣騰騰、清澈見底的湯水,小心翼翼地推到靠近門口的一張破舊木桌上,碗底與桌面碰撞發出輕微的“嗒”一聲。
“醒刀湯,”她抬眼看著門外的紅衣女子,聲音清晰,“米酒煨忘憂草,不收錢。”
她的另一只手,卻依舊緊緊攥著袖中那滾燙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只求您……莫要在我這小店尋仇。”
門外的紅衣女子似乎被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吸引了。她黑洞洞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氤氳的熱氣,慘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中淌下的青碧汁液似乎更洶涌了些。她緩緩地、如同提線木偶般挪動腳步,赤足無聲地踏過門檻,走到桌邊。
她伸出那雙同樣蒼白、指甲深青的手,顫巍巍地捧起了那碗熱湯。滾燙的碗壁似乎灼痛了她冰冷的皮膚,她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碗中清澈的湯水——湯面如鏡,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濕發凌亂枯槁如深秋荒草,慘白的臉上布滿如同干裂大地般的溝壑,紫黑的嘴唇扭曲著……哪里還有半分傳說中桃精靈秀柔美的影子?只有枯槁、怨毒與無盡的腐朽!
“三百年前……他剜我心時……”紅衣女子死死盯著湯中倒影,聲音陡然變得凄厲尖銳,如同夜梟啼血,“也是……這般冷雨夜——!”
最后一個字化作撕裂空氣的尖嘯!她猛地抬頭,眼中青碧汁液狂涌,原本捧著湯碗的雙手驟然化作枯枝般干瘦扭曲的利爪,帶著刺骨的陰風與濃烈的怨恨腥氣,如同閃電般朝著近在咫尺的江尋味咽喉狠狠抓去!
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速度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鏘!”
江尋味袖中緊握的辟塵刀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熱洪流猛地從刀柄炸開,瞬間貫通她全身!她的手臂完全不受控制地抬起、揮出!漆黑的刀鞘如同被無形之力彈開!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寒光悍然出鞘!撕裂昏暗!
刀光并非斬向那襲來的利爪,而是快逾閃電地劃向紅衣女子鬢邊!
“嗤啦——!”
一聲如同利刃割裂堅韌老藤的輕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一縷烏黑濕漉的發絲,被刀鋒精準地削斷,緩緩飄落。
那抓向咽喉的枯爪,距離江尋味的皮膚僅有寸許,卻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飄落的發絲并未觸及地面。在距離積水還有半尺的空中,它如同被無形的火焰舔舐,瞬間失去了所有光澤和水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蜷曲、變色!眨眼間,便化作了數截深褐色、扭曲猙獰、布滿細小絨刺的枯藤!
啪嗒…啪嗒…
幾截枯藤跌落在地面積水中,發出沉悶的聲響。其中一截的斷口處,緩緩沁出粘稠的、如同樹脂般的膠狀青液,迅速在水中暈開一小片詭異的青綠色澤。
“妖孽受死!”
一聲清越冷冽的厲喝如同驚雷,驟然在食肆門口炸響!
幾乎與喝聲同時,一柄撐開的油紙傘如同利劍般破開密集的雨簾,帶著凌厲的氣勢,“唰”地刺入門內!傘面邊緣凝聚的雨珠被勁力震散,化作一片細密的水霧。
傘沿微微抬起。
執傘人站在門口的風雨之中,一身素錦長袍竟滴水不沾,纖塵不染。腰間懸掛的鎏金腰牌在昏暗光線下閃過一道冷芒,其上“異聞”二字清晰可見。他面容年輕,輪廓分明,下頜線條緊繃如出鞘的刀鋒,薄唇緊抿,一雙深潭般的眼眸銳利如鷹隼,瞬間鎖定了僵持的兩人,以及地上那幾截詭異的深褐枯藤和暈開的青液。
他的目光在江尋味手中那柄流轉著未散盡寒芒的漆黑長刀上停留一瞬,又掃過那散發著濃烈怨氣的紅衣女子,最后落回江尋味略顯蒼白的臉上。
一絲極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在他緊抿的唇角勾起。
“妖氣混著飯香……”他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磬相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老板娘,你這店……倒是開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