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紙傘尖凝聚的雨滴,“嗒”一聲砸在青磚地上,碎裂的水珠濺上江尋味的鞋面,冰涼刺骨。那聲“老板娘”帶著一絲玩味的尾音,像根細針扎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徹底熄滅,寒意重新席卷而來,比雨夜的濕冷更甚。江尋味握著滾燙的辟塵刀,刀柄傳來的灼熱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點,驅不散心底蔓延的冰寒。她強撐著挺直脊背,目光越過僵立如枯木的紅衣女子,落在那執傘的素錦身影上。
“異聞司?”她聲音有些發緊,目光掃過他腰間那塊鎏金腰牌,牌上“異聞”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瞳孔微縮。那是昭月國專門監管妖邪異事、手握生殺大權的衙門。他怎么會出現在這荒郊野店?是巧合,還是……沖著她來的?她下意識地將握著辟塵刀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閣下是?”她勉強開口,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僵硬。
“燕回雪。”執傘人報出名號,聲音清冷依舊,如同檐外冰冷的雨線。他并未踏入店內,只是站在門檻外那片風雨交織的昏暗里,油紙傘微微前傾,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在江尋味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向她身后那柄只露出半截漆黑刀身的辟塵刀,最后定格在僵立桌旁的紅衣女子身上。
“怨氣化形,桃木精魄?!毖嗷匮┑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在死寂的食肆里,“三百年不散,糾纏輪回,已入邪障?!彼揲L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傘柄,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按《昭月異聞律》,當誅?!?/p>
“誅”字出口的剎那,仿佛觸動了紅衣女子身上某個無形的開關!
“誅我?!”那原本僵立的身軀猛地一震,喉嚨里發出一聲非人的、混雜著尖銳木裂聲的咆哮!她猛地轉過頭,黑洞洞的眼眶死死盯住門口的燕回雪,眼中流淌的青碧汁液瞬間變得洶涌,如同沸騰的毒漿!一股比之前濃郁十倍、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腐朽桃花氣息混合著滔天的怨毒,如同實質的浪潮般轟然炸開!
食肆內景象驟變!
昏黃的燈光瞬間扭曲、拉長、變得光怪陸離!墻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劇烈波動,無數粗壯的、虬結扭曲的桃樹枝干從虛無中瘋狂生長出來,帶著尖銳的木刺,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腳下的青磚地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腐爛的、厚厚堆積的桃花瓣,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甜腥!空氣變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淤泥!
更為可怖的是,那無數瘋狂舞動的桃枝尖端,竟同時裂開一張張布滿木紋的“嘴”,發出尖銳刺耳、層層疊疊的哭嚎與詛咒:
“負心人!殺了他!”
“剜心之痛!三百年!三百年!”
“一起死!都去死——!”
無數根帶著尖刺、如同毒蛇般的桃枝,撕裂粘稠的空氣,從四面八方朝著門口的燕回雪和店內的江尋味狠狠刺來!木刺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淹沒了一切!
幻境!
江尋味心膽俱寒!她感覺自己如同墜入深不見底的桃花泥潭,冰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花瓣裹纏著她的四肢,沉重得無法動彈。無數張木紋巨口在她耳邊尖叫哭嚎,沖擊著她的神智,讓她頭痛欲裂!辟塵刀柄的滾燙似乎也被這極致的陰寒怨氣壓制,變得時斷時續!
“哼,雕蟲小技?!遍T口傳來一聲冰冷的嗤笑。
只見燕回雪站在原地,紋絲未動。面對鋪天蓋地襲來的致命桃枝,他甚至連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只是握著傘柄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屈了一下。
“凝?!?/p>
一個字,輕飄飄地落下。
食肆內肆虐的陰寒怨氣驟然一滯!仿佛有無形的冰霜瞬間蔓延開來。以燕回雪為中心,腳下那腐爛的桃花瓣地面,竟肉眼可見地凝結出一層薄薄的、散發著森然寒氣的白霜!白霜如同擁有生命般,沿著那些瘋狂生長的桃樹枝干急速向上蔓延!
“咔…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凍結聲密集響起!那些刺到半途的桃枝,連同上面裂開的木紋巨口,瞬間被一層晶瑩剔透的堅冰死死封住!猙獰的姿態凝固在冰層之中,如同最詭異的冰雕。整個空間瞬間被冰封了一半,極致的酷寒與另一半狂舞的怨毒桃枝形成詭異的對峙!
然而,那紅衣女子的本體——核心的怨毒精魄,并未被完全冰封!她發出一聲更加凄厲的尖嘯,整個身體猛地膨脹,化作一團濃郁得化不開的、翻涌著青碧汁液的污濁桃花瘴氣,如同巨大的毒瘤,朝著唯一未被冰霜覆蓋的江尋味當頭罩下!瘴氣之中,無數細小的、如同蟲豸般的黑色怨念在瘋狂扭動,散發著毀滅的氣息!
“死——!”
被冰封的幻境無法完全束縛她的核心怨念!這凝聚了三百年恨意的傾力一擊,目標直指江尋味!
死亡的陰影瞬間降臨!江尋味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粘稠陰冷瞬間包裹全身,四肢百骸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連思維都變得遲滯。那瘴氣中無數扭動的黑色怨念如同活物,爭先恐后地朝著她的七竅鉆來!辟塵刀柄的灼熱徹底被壓制,變得一片冰涼!
躲不開!擋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江尋味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強烈的本能——灶臺!面粉!油!
身體在求生意志的驅動下爆發出最后一絲力氣!她猛地一個矮身翻滾,狼狽地撞向冰冷的灶臺!不顧一切地伸手抓向旁邊敞開的陶罐——里面是僅剩的一點豬油!另一只手則胡亂地抓起灶臺角落里一小袋粗糲的面粉!
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猶豫!她憑著記憶中某個模糊的片段,將面粉粗暴地倒進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滾燙的刀柄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痛著她的掌心,也帶來一股奇異的、仿佛源自血脈深處的躁動!她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氣流正試圖從滾燙的刀柄流入她的手臂!
“拼了!”江尋味眼神一厲,猛地將那一小團凝固的、顏色微黃的豬油狠狠拍入面粉之中!
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在冰冷的陶碗里揉搓、抓捏!面粉與凝固的豬油迅速混合,被掌心的汗水和那奇異的灼熱感催動著,形成一堆粗糙、散亂、毫無美感可言的面絮!
那團污濁的桃花瘴氣已經撲到頭頂!陰寒刺骨的怨氣幾乎凍結了她的發絲!無數黑色的怨念觸須已經觸及了她的皮膚!
江尋味猛地抓起那團不成型的面絮,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著撲面而來的瘴氣中心砸了過去!
“給我破——!”
面絮脫手的剎那,奇跡發生了!
那團粗糙的面絮,在脫離她手掌、接觸到翻涌的桃花瘴氣的瞬間,竟驟然爆發出一點微弱卻極其純粹的金色光芒!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醇厚、帶著濃郁乳脂甜香的奇異氣息,如同初春破開堅冰的第一縷暖陽,猛地從那小小的面絮團中爆發開來!那香氣溫暖、厚重、充滿了陽光和谷物最本質的甜美,瞬間驅散了周圍的陰寒與腐朽!
嗤——!
如同滾燙的烙鐵插入寒冰!
那濃郁污濁、翻涌著青碧汁液的桃花瘴氣,在接觸到這溫暖甜香的金色光暈時,竟發出令人心悸的灼燒聲!無數扭動的黑色怨念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尖銳細微的嘶鳴,瞬間化作青煙消散!翻騰的瘴氣如同被投入烈日的積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消融、退散!
金光所過之處,那些被凍結的桃枝冰雕也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連同覆蓋其上的冰霜,如同碎裂的琉璃般寸寸崩解!整個食肆內扭曲的光影、腐爛的花瓣地面、虬結的桃木幻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般劇烈晃動起來,裂開無數蛛網般的縫隙!
“啊——!”瘴氣中心發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尖嘯,那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金光一閃即逝。
那團被江尋味胡亂砸出的面絮,在爆發出瞬間的光輝后,已化作一塊歪歪扭扭、表面焦糊、勉強能看出點“餅”的形狀的東西,“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摔成了幾塊。但它散發出的那縷溫暖醇厚的乳脂甜香,卻如同烙印般留在了空氣中,頑強地驅散著殘留的陰冷。
幻象徹底破碎。
食肆恢復了原狀?;椟S的油燈依舊搖曳,墻壁斑駁,地面只有幾截深褐色的枯藤和一灘暈開的青碧色粘液。寒風裹著冷雨的氣息從敞開的門口灌入。
那團翻涌的桃花瘴氣消失不見。紅衣女子踉蹌著后退幾步,重新顯露出枯槁的人形,只是比之前更加虛幻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她慘白的臉上布滿驚駭欲絕的神情,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幾塊焦糊的“餅”,又猛地抬頭看向江尋味,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金…金乳酥?!不可能…你…你怎么會……”
江尋味也愣住了。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面粉和豬油的手,掌心還殘留著辟塵刀柄那奇異的灼熱感,以及…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存在的“味道”。不是鼻子聞到的,是舌尖嘗到的。一股…溫暖、醇厚、帶著安撫力量的甜?這感覺轉瞬即逝,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門口,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帶著一絲訝異的吸氣聲。
燕回雪依舊撐傘立于風雨中,纖塵不染的素錦袍擺微微拂動。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牢牢地鎖在江尋味的臉上,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以及一絲……深沉的探究。他自然下垂的左手袖口中,一張隱在暗處的淡黃色符紙,邊緣正無聲地卷曲、焦黑,仿佛被無形的火焰舔舐過。
“有意思?!彼〈捷p啟,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多了一點難以捉摸的意味。他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幾塊散發著微弱甜香的焦糊面餅,又落回江尋味沾著面粉、略顯狼狽卻眼神執拗的臉上,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妖氣混著飯香……”他緩緩重復著進門時的話,語氣卻已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全新的、冰冷的審視,“老板娘,你這店……當真開胃得很?!彼麚蝹愕氖种?,在光滑的竹制傘柄上,極其緩慢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掂量著什么。
冰冷的雨水順著敞開的門不斷飄入,打在江尋味臉上,卻澆不滅她心底因那陌生男子目光而生出的刺骨寒意。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依舊滾燙的辟塵刀,刀柄的灼熱似乎成了她對抗這無形壓力的唯一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