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胃?”江尋味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還有一絲被審視的慍怒,“小店粗陋,怕是入不了異聞司大人的眼。若無要事,還請大人……”
她的話沒能說完。
那僵立著的、氣息衰微的紅衣女子,在聽到“異聞司”三個字時,枯槁的身軀猛地一顫!原本因之前沖擊而顯得虛幻的身影劇烈波動起來,眼中那幾乎熄滅的青碧光芒如同被潑了油的火星,驟然爆發出最后一點刺目的怨毒!
“異聞司……走狗!都該死——!”
一聲凄厲的尖嘯,帶著窮途末路的瘋狂!女子殘余的力量不顧一切地燃燒,身影化作一股凝練卻污濁的深青色怨氣,不再試圖攻擊門口的燕回雪,而是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瘋狂地卷向距離她最近的江尋味!風暴中心,無數張由怨念凝聚成的、扭曲的書生面孔在尖笑哭嚎!
距離太近,速度太快!
江尋味瞳孔驟縮!辟塵刀柄的灼熱瞬間被這股垂死反撲的怨毒陰寒壓制,變得冰涼!無數怨念的尖嘯聲灌入腦海,如同無數鋼針穿刺!
“冥頑不靈!”門口的燕回雪冷喝一聲,手中油紙傘驟然合攏!傘尖凝聚起一點刺目的冰藍寒芒,閃電般刺向那深青色的怨氣!
然而,終究是慢了一線!怨氣風暴已然撲至江尋味面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江尋味手中那冰冷的辟塵刀柄,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滾燙!一股狂暴灼熱的氣流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從刀柄處轟然炸開,瞬間沖入她的手臂,蠻橫地撞入她的心脈!這股力量霸道熾烈,帶著一種焚盡八荒的毀滅意志!
“呃啊!”江尋味痛呼出聲,感覺自己仿佛從內到外被點燃!眼前一片赤紅火海!
她的右手完全不受控制地抬起!漆黑的辟塵刀發出龍吟般的嗡鳴,刀身之上暗紅云紋驟然亮起,如同流淌的巖漿!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灼熱扭曲空氣波紋的赤紅氣息,猛地從刀鋒之上爆發出來!
嗤——!!!
赤紅氣息撞上撲面而來的深青色怨氣!
劇烈灼燒聲刺耳響起!污濁的怨氣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間被蒸發、凈化!無數張扭曲的書生面孔發出凄厲的慘叫,飛速消融!狂暴的怨氣風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萎縮!刀身更是騰起金紅火焰,灼燒桃夭怨氣發出焦桃味。江尋味右臂五瓣花中赤色花瓣驟然點亮。
——熱辣的感覺,江尋味這是,覺醒了辣味?
“噗!”紅衣女子的身影重新凝聚,如同被重錘擊中,猛地噴出一大口粘稠的青碧色漿液,整個身體劇烈地抽搐、收縮,如同被無形之力揉捏。她臉上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虛弱,死死盯著江尋味手中那柄燃燒著赤紅氣息的刀,聲音破碎:“焚…焚邪…火…”火焰余燼在桃夭眉心烙下針尖大紅點。
赤紅一閃即逝,辟塵刀恢復漆黑。那股焚盡五臟六腑的灼熱感退去,留下的是經脈撕裂般的劇痛和難以言喻的虛弱。江尋味眼前發黑,踉蹌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臺上,才勉強沒有倒下,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涔涔。
門口,燕回雪刺出的冰藍傘尖停在半空。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銳利的目光死死鎖在江尋味握刀的手腕上——就在剛才赤紅氣息爆發的瞬間,他清晰地看到,她蒼白的手腕內側,一個極其微小、卻栩栩如生、如同燃燒火焰般的赤紅圖騰一閃而逝!
古老!兇戾!貪婪!
“半妖?!”一個冰冷刺骨、帶著凜冽殺意的詞,如同冰錐般從他緊抿的薄唇間迸出!他周身氣息瞬間變得危險凌厲,合攏的油紙傘尖,冰藍寒芒吞吐不定,直指江尋味心口!空氣中的溫度驟降!
“不…不是…”地上的紅衣女子氣息奄奄,聲音微弱如同游絲。她看著虛弱不堪的江尋味,眼中那最后的怨毒竟奇異般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弱的茫然和深沉的疲憊。“她…她剛才…想幫我…醒刀湯…是忘憂草的味道…我聞到了…三百年前…山里的味道…”
她掙扎著,虛幻的手指無力地指向灶臺方向。“我…我只是…想找到他…問一句…為什么…”
江尋味靠在冰冷的灶臺上,渾身劇痛,燕回雪那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刀鋒抵在喉間。但地上那桃精微弱的話語,卻像一根針,刺破了她心中的恐懼。
看著那氣息奄奄、眼中只剩下無盡悲涼和執念的身影,一個念頭在江尋味疲憊的腦海中閃過:黃粱一夢,夢醒成空。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身體的劇痛,無視了燕回雪那幾乎要將她洞穿的冰冷目光,掙扎著站直身體。目光掃過灶臺角落——小半碗冰冷的粟米飯,幾片干癟的香菇,一小把蔫了的野菜。
“你……”江尋味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她看向地上那團氣息奄奄、形體不穩的紅影,“想見他……那就…再看一眼吧。”
她動作踉蹌地走到灶臺邊,重新點燃了僅剩的一點柴火。冰冷的鐵鍋架了上去。她將那小半碗隔夜粟米飯倒入鍋中,又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沒有油,沒有調味,只有幾片香菇和蔫了的野菜被撕碎了丟進去。
火苗舔舐著鍋底。鍋里的水和冷飯、野菜、香菇混合在一起,寡淡、寒酸。
江尋味握著依舊有些滾燙的辟塵刀柄,閉上眼,努力回憶著剛才那股焚盡怨氣的灼熱洪流。那力量退去,卻似乎在她體內留下了一點微弱的火種。她嘗試著,將全部心神沉入刀柄,引動著那絲微弱的氣息,順著她的手臂,緩緩注入冰冷的鐵鍋之中。
沒有華麗的光效。鍋中的冷水,在柴火和那微弱氣息的催動下,開始冒出細小的氣泡。粟米飯粒慢慢散開,蔫了的野菜和干癟的香菇隨著水波浮沉。
漸漸地,一股極其清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米香,混合著一點點菌菇的土腥氣和野菜的微苦,在冰冷的食肆里彌漫開來。這味道平凡、樸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撫慰靈魂的溫暖。
江尋味睜開眼,額角全是細密的汗珠,臉色蒼白如紙。她舀起一碗稀薄得幾乎可以照見人影的粥,粥水清亮,米粒軟爛,幾片深褐的香菇和微黃的野菜點綴其中。
“黃粱粥。”她端著碗,走到那氣息奄奄、形體幾乎維持不住的紅影前,聲音疲憊卻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喝了它…再看一眼你想見的人…然后…放下吧。”
那虛幻的紅影虛弱地抬起眼皮,黑洞洞的眼眶茫然地看著那碗清可見底的粥,又看向江尋味蒼白的臉。她眼中青碧的光芒黯淡到了極點,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一種耗盡心力的疲憊。她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伸出虛幻的手,指尖顫巍巍地觸碰到了粗陶碗壁溫熱的邊緣。
就在觸碰的剎那——
嗡!
碗中清亮的粥水表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蕩漾開一圈漣漪!漣漪中心,一幅清晰的景象顯現出來:
不再是錦衣玉食的書生轉世。而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蜷縮在破廟角落的老乞丐!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早已發霉變硬的窩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對周圍一切的恐懼和麻木。他身邊,是其他乞丐的嘲笑和搶奪。
“臭瞎子!滾遠點!”
“窩頭交出來!”
“活該!上輩子缺德事做多了吧!”
老乞丐驚恐地蜷縮著,像一條瀕死的狗,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死死護著懷里的霉窩頭,對周圍的一切欺辱毫無反抗之力。
“……”虛幻的紅影徹底僵住了。她捧著碗,呆呆地看著粥水倒影中那個卑微骯臟、受盡欺凌、雙目渾濁的老乞丐。三百年積壓的滔天怨毒、刻骨恨意、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茫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和茫然。過了許久,一聲極其輕微、仿佛耗盡了所有魂魄力氣的嘆息,從她虛幻的身體里飄出:
“原來……是這樣……”
這聲嘆息輕飄飄的,卻仿佛蘊含著三百年時光的重量。
隨著嘆息聲,她捧著碗的虛幻雙手,連同那碗溫熱的黃粱粥,開始散發出柔和純凈的粉色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如同初綻的桃花瓣,溫柔地包裹住她。
她的身體在粉色的光芒中劇烈地波動、收縮、凝實。那身污濁破敗的紅衣如同褪色的染料般迅速消融、變化。枯槁的溝壑在臉上平復,紫黑的唇色褪去,凌亂如海藻的長發變得柔順,并在發尾處染上淡淡的粉色。
光芒漸漸收斂、內蘊。
地上,那團虛幻的紅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蜷縮在冰冷青磚地上的少女。
她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穿著一身質地奇異、仿佛由無數片柔軟粉色花瓣織就的衣裙,顏色嬌嫩,如同初春枝頭最柔美的那朵桃花。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散著,發梢卻帶著天然的、漸變的粉暈。一張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覆蓋下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眉心處,一點小巧玲瓏、如同天然生就的粉色桃花印記,若隱若現。
她呼吸微弱,眉頭緊蹙,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疲憊,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朵被狂風驟雨摧殘后、奄奄一息、亟待呵護的桃花。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透出一種極致的虛弱。
那碗黃粱粥,就放在她蜷縮的身體旁邊,還冒著微弱的熱氣。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屬于忘憂草的微苦清氣,與少女身上散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天然桃花冷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氣息。
江尋味看著這突然出現的、虛弱昏迷的粉衣少女,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脫力地順著灶臺滑坐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撕裂般疼痛的經脈。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她疲憊的目光落在少女眉心那點桃花印上,心中了然——這就是那桃精耗盡力量、斬斷執念后顯露的虛弱本體了。
門口,一片死寂。
燕回雪依舊站在那里,油紙傘不知何時已經收起,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和肩頭滑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寒冰面具,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死死地盯著癱坐在地、虛弱不堪的江尋味,以及地上那個昏迷的粉衣桃花少女。
他緩緩抬起左手。那張原本藏在袖中的淡黃色符紙,此刻已經完全化為焦黑的灰燼,從他指縫間簌簌飄落。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靴底踩在潮濕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清晰的聲響,打破了死寂。
冰寒刺骨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將整個食肆淹沒,比外面的冷雨更甚百倍!
“以食通幽,平怨化執……”燕回雪的聲音如同淬了萬載寒冰的利刃,每一個字都帶著能凍結靈魂的寒意,精準地砸在江尋味的心上,“身懷異力,妖氣沖煞……”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踏在江尋味緊繃欲斷的神經上。素錦的袍角拂過地面,不沾半點塵埃污漬。他停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巨大的陰影將癱坐在地的她完全籠罩。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再無半分探究,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審視與毫不掩飾的凜冽殺機。
“半妖之軀,”他薄唇輕啟,吐出的話語如同最無情的審判,帶著刺骨的輕蔑和絕對的否定,狠狠刺向江尋味,“也配掌灶執刀?”
隨著他冰冷的話語,一點極其凝練、散發著絕對零度般森然寒氣的冰藍光芒,在他并攏的指尖驟然亮起,如同毒蛇蓄勢待發的獠牙,精準而緩慢地,抵在了江尋味蒼白脆弱的咽喉之上!冰冷的觸感瞬間蔓延開來,凍結了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