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嗇地漏進(jìn)浮生食肆的窗欞,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店內(nèi),寒意與淡淡的桃花冷香、忘憂草的微苦余韻交織。
江尋味靠在冰冷的灶臺邊,右臂經(jīng)脈撕裂般的劇痛讓她臉色蒼白如紙。她低頭看著手腕內(nèi)側(cè),昨夜那驚鴻一瞥的赤紅圖騰仿佛只是幻覺,但經(jīng)脈間殘留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虛弱感,如影隨形。
右臂原本無色的五瓣花,也確實出現(xiàn)了一片紅色花瓣。辟塵刀在鞘中隱隱嗡鳴,刀柄饕餮獸目處傳來熟悉的灼熱,仿佛在呼應(yīng)她體內(nèi)翻騰的不安。
角落里,桃夭蜷縮在臨時鋪就的草席上,呼吸微弱均勻,眉心那點桃花印記在昏暗中泛著柔光。她脆弱得像一片被風(fēng)雨打落的花瓣,全然不見昨夜紅衣厲鬼的半分猙獰。周家小姐……江尋味咀嚼著昨夜桃夭昏迷前吐露的只言片語,心頭的疑云如同窗外鉛灰色的厚重陰霾,沉甸甸地壓著。
“姐姐……”一聲細(xì)若蚊蚋的呻吟傳來,帶著劫后余生的脆弱。
江尋味立刻收斂心神,快步走到草席邊。桃夭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那雙眼睛恢復(fù)了清澈的杏眼,不再是黑洞洞的恐怖模樣,但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巨大的疲憊,如同在無盡迷霧中迷失方向的幼鹿。
“這是……哪里?”聲音沙啞干澀。
“浮生食肆。”江尋味盡量放柔聲音,遞過一碗溫?zé)岬陌姿澳惆踩恕!?/p>
“食肆?”陶夭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掠過冰冷的灶臺、破舊的桌椅,最后落在江尋味臉上。記憶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入,她猛地一顫,眼中瞬間蓄滿淚水,大顆大顆滾落,浸濕了蒼白的臉頰,“小姐……小姐她……”
“周家小姐?”江尋味試探著問,心弦緊繃。
“是!”桃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悲憤,“小姐……小姐她走了……是被他們……活活逼死的!”她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發(fā)抖,“那些人……那些人用棺材……十口好大好刺眼的棺材……把小姐抬走了!他們還要挖我的眼睛!好黑……好痛……”她猛地捂住雙眼,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仿佛重新經(jīng)歷那剜目之痛,指尖用力到發(fā)白。
江尋味心中一凜,一股寒意竄上脊背。她輕輕按住陶夭顫抖的肩膀,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別怕,都過去了。告訴我,周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十口棺材……”
桃夭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每一個字都浸透著絕望:“小姐……是周家唯一的女兒,老爺……周永貴……他為了攀附刺史家掌控的三條黃金水道商路,要把小姐嫁給刺史家那個……死了好幾年的兒子!配陰婚!小姐不愿意,她把自己鎖在繡樓里,絕食抗?fàn)帯伊怂兴蛠淼钠付Y……可是老爺他……他心腸比石頭還硬!他讓人撬開門,硬是……硬是灌了藥……把小姐……把小姐活活釘進(jìn)了棺材里!”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悲涼。
“下葬那天……排場那么大,十口紅得像是用血漆過的棺材抬著小姐……可那里面……那里面裝的都是周家前些日子突然‘暴斃’的族老!他們說……那是給小姐的陪嫁!是嫁妝!我不信……小姐那么好的人……她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桃夭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的恐懼更甚,身體抖得更加厲害:“我……小姐待我極好,常把好吃的點心分給我,跟我說話……她喜歡在苦瓜架下看書乘涼,說苦瓜雖苦,卻能清心明目……下葬那日,趁著府里亂哄哄的,我……我偷偷溜回去……我想去小姐的小廚房,拿她藏在灶神像底座暗格里最后一塊她最喜歡的金乳酥……小姐說過,那里最安全,只有我和她知道……”
桃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深入骨髓的后怕:“可我……我看見老爺……周永貴!他鬼鬼祟祟地在祠堂,正往一口特別小的、描著金邊的紫檀木棺材里塞……塞一卷厚厚的、用紅繩捆扎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他一回頭看見我……那雙眼睛……好可怕!像要吃人的惡鬼!他袖子一甩……我、我就感覺像是被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扎進(jìn)了樹心里!眼前一黑……再醒來,就是昨夜……心里只有恨,只想找到那個負(fù)心人問個明白……卻不知怎的,撞進(jìn)了姐姐的店里……”
桃夭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充滿祈求地抓住江尋味的手:“姐姐,小姐死得冤!周家那些棺材……那些族老死得也蹊蹺!還有那卷名錄……上面肯定有古怪!小姐她……她一定希望有人替她討個公道!”
名錄!灶神像暗格!
江尋味腦中靈光如閃電劃過!昨夜桃夭瀕臨消散前,也曾含糊地提到過“名錄”和“灶神像”!這絕非巧合!
“你還記得那卷名錄,具體藏在灶神像底座哪個暗格里嗎?”江尋味追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陶夭努力回憶,帶著哭腔比劃:“小姐說……酥餅藏在神像底座左邊……對,左邊靠墻那個角,有個小小的凸起,按下去暗格就會彈開……名錄……名錄肯定也在那兒!小姐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在這時,食肆虛掩的門被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道推開。晨光勾勒出一個修長挺拔、纖塵不染的身影。
燕回雪站在門口,素錦袍服在微光中流淌著清冷的光澤,腰間那塊鎏金的“異聞”腰牌反射著冰冷堅硬的光芒。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寒冰面具,目光掃過屋內(nèi)相握的兩人,最后落在陶夭身上,帶著一種無機質(zhì)般的、冰冷的審視。
“看來恢復(fù)得不錯。”他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平淡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他徑直走入店內(nèi),無視了江尋味瞬間警惕起來的目光,徑直走到那張布滿油污的破舊方桌旁。手腕一翻,一份蓋著鮮紅官印、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公文,“啪”地一聲,如同驚堂木般拍在桌面上,聲音在寂靜的食肆里格外刺耳。
“周永貴已招供。”燕回雪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冰錐,砸在人心上,“為吞并刺史家掌控的三條黃金水道商路,謀取暴利,其將獨女許配與刺史亡子結(jié)陰親,行配冥婚之實,以結(jié)兩家之好,圖謀商利。”
配陰婚,竟只為謀財?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感混合著滔天憤怒,猛地沖上江尋味的心頭,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眸底寒光如利刃般乍現(xiàn)。
“此案,已結(jié)。”燕回雪的目光轉(zhuǎn)向臉色煞白的陶夭,不帶一絲溫度,如同在宣判一件物品的歸宿,“桃夭,桃木成精,化厲鬼驚擾人間,怨氣沖煞,按《昭月異聞律》第七章第四條,當(dāng)押回司內(nèi),以凈火焚毀,根除妖患,永絕后患。”
“焚毀?!”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陶夭的頭頂!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瞳孔驟縮,身體猛地向后縮去,仿佛要縮進(jìn)墻壁里:“不!不要!姐姐救我!我不是厲鬼!我沒有害人!我只是想為小姐討個公道!求求你!姐姐!”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fù)涔虻浇瓕の赌_邊,死死抓住她的衣角,淚如雨下,聲音凄厲絕望,“姐姐,求求你!我愿當(dāng)牛做馬償還罪業(yè)!求你別讓他燒了我!我怕火……我好怕……”
江尋味感受到討厭劇烈的顫抖和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恐懼,那冰冷的絕望順著衣角傳遞過來。她抬頭,迎上燕回雪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仿佛萬年寒潭般的眼眸。辟塵刀在鞘中發(fā)出更劇烈的嗡鳴,刀柄饕餮獸目的位置,灼熱感幾乎要燙傷她的手心。
“結(jié)案了?”江尋味忽然扯出一抹冰冷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冷笑,聲音不高,卻如同淬了冰的針,帶著針鋒相對的銳利,直刺過去,“那請問燕少卿,周老爺在招供畫押時,可曾提到過——為何那份所謂的陪葬名錄之上,會有‘鮫人汐’三個字?”
燕回雪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波動。那潭萬年寒冰般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漣漪。
江尋味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鮫人汐,南海貢品,掌燈婢。
“周家陰森地窖的最深處,”江尋味的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砸在寂靜的空氣里,“還鎖著一位活生生的、被當(dāng)作‘嫁妝’的鮫人!燕少卿,你這案,結(jié)得是不是太早了點?太草率了點?”
啪!
一聲清脆的桌子拍擊聲,在死寂的食肆里,如同驚雷炸響!
幾乎同時,那剛剛在桃夭腳踝上浮現(xiàn)出冰冷虛影、閃爍著符文的鎖鏈,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擊中,應(yīng)聲崩斷!化作點點黯淡的靈光,消散在空氣中!
燕回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他沉默地看著胸前錦袍上沾染的幾點陳舊油墨、灰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來自名錄紙張的褐色污漬。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緩緩抬起,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緩慢,輕輕撫過那處污跡。喉結(jié),在那線條冷硬的下頜之下,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
昨夜混亂中,她嘴角滲出的血跡混合著金乳酥殘留的、獨特的酥油焦香……那股奇異而矛盾的氣味碎片,此刻竟毫無征兆地、猛烈地翻涌上來,狠狠勾動了他胃里那片常年死寂、如同荒漠般的感知區(qū)域,帶來一陣強烈而陌生的、酸澀灼燒的翻攪感。
……荒謬。荒謬至極。
他抬起眼,深潭般的眼眸重新鎖住江尋味,那里面翻涌著復(fù)雜難辨、如同暴風(fēng)雨前夕海面般洶涌的情緒——驚疑、審視、被冒犯的怒意,甚至還有一絲極難捕捉的……動搖?最終,所有情緒都沉淀為一種冰冷堅硬、不容置疑的決斷。
“帶路。”兩個字,如同兩顆冰珠墜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寒意,砸碎了食肆內(nèi)凝滯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