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燃沒想到,會在醫院再遇見陸執。
那天是周三,午后陽光像被稀釋的牛奶,淡淡涂進走廊。她抱著一摞病歷本,被護士長催得腳步生風,轉過拐角時,撞進一堵白色人墻。消毒水味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后退,病歷本卻嘩啦撒了一地。
“抱歉。”
低沉的嗓音從頭頂落下。沈星燃抬頭,看見陸執彎腰替她撿本子,袖口露出半截聽診器,金屬片閃著冷光。與那晚路燈下的溫和不同,此刻的他戴著醫用口罩,眉眼清冷,像一把收在鞘中的手術刀。
“陸醫生?”她愣住。
“又見面了,沈小姐。”他把最后一本病歷遞給她,指尖碰到她的,仍舊干燥溫暖,“原來你在急診輪轉?”
沈星燃點頭,心里卻泛起微妙漣漪——原來他叫陸執,原來他是這家醫院最年輕的心外副教授,原來他那天說的“順路”,是真的順路。
護士長遠遠喊她:“13床術后滲血,快去!”
沈星燃來不及道謝,抱著病歷就跑。擦肩那一瞬,她聽見陸執極輕的一句:“下班等我,有話跟你說。”
2
傍晚六點,雨下得毫無預兆。
沈星燃換下白大褂,撐著陸執那把黑色長柄傘,站在醫院后門。雨幕像一層磨砂玻璃,把霓虹與車燈都暈成模糊色塊。她沒等太久,陸執的車滑到面前,車窗降下,他遞來一杯熱豆漿:“值班室只有速溶咖啡,猜你胃會抗議。”
沈星燃接過,掌心貼著紙杯溫度,忽然想起顧以琛——那人從不在意她是否空腹,只在意她有沒有按時替他把醒酒茶煮好。
“謝謝。”她低頭喝了一口,甜里帶淡淡的豆腥,意外熨帖。
車子駛出醫院,卻不是送她回公寓的方向。
“去哪?”
“帶你吃飯。”陸執打轉向燈,“上次粥店關門早,今天補一頓完整的。”
餐廳藏在老城區梧桐深處,門面樸素,招牌卻寫著“晝行燈”。推門進去,暖黃燈光像一截被歲月遺忘的黃昏。老板是個戴圓框眼鏡的中年女人,看見陸執便笑:“陸醫生,今天帶朋友?”
陸執點頭,替沈星燃拉開椅子:“坐窗邊,雨景好看。”
菜單只有一頁,手寫體,字跡清秀。
“招牌是砂鍋黃魚煨面。”陸執說,“我留學時最想念的味道。”
沈星燃看著他用公筷把最大的一塊魚腩夾進她碗里,動作自然得像重復過無數次。魚肉細嫩,湯汁乳白,姜絲與胡椒在舌尖跳一支極輕的舞。她吃得鼻尖冒汗,多日來橫亙在胸口的郁結,仿佛被這口熱湯悄悄化開一小塊。
吃到一半,雨聲漸大。
陸執突然開口:“顧以琛今天來醫院了,對嗎?”
沈星燃筷子一滯。
“13床術后滲血,是他投資的影視公司送來的藝人。”陸執聲音平靜,像在討論病歷,“他陪了一下午,手術室外記者圍得水泄不通。”
沈星燃垂眼,把碗里最后一口面湯喝完,才說:“我避開了。”
“那就好。”陸執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她左手無名指——那里有一圈極淡的戒痕,皮膚比周圍稍白,像一道不肯愈合的舊傷。
“沈星燃,”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聲音低而穩,“你愿不愿意搬出來住?”
3
沈星燃沒立刻回答。
車子停在公寓樓下,雨卻停了,空氣里浮起潮濕的梧桐香。她推開車門,陸執忽然遞來一把鑰匙:“樓上1702,我朋友的空房,短租三個月,租金已經付好。”
鑰匙冰涼,卻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為什么幫我?”她問。
陸執沒正面回答,只抬頭看向十七層的燈火:“那天砂鍋粥店,你吃茶葉蛋時哭了。我就想,這個城市這么大,總得有個地方讓你安心哭,不用躲雨。”
沈星燃攥緊鑰匙,心臟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
回到1701——與顧以琛共同生活了兩年的公寓,玄關燈亮著,沙發上搭著他的西裝外套,袖扣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銀質方形,如今沾了淡淡酒漬。
浴室傳來水聲,磨砂玻璃透出男人模糊的側影。
沈星燃站在客廳中央,忽然覺得這套兩百平米的房子,空曠得像片無人區。
顧以琛擦著頭發出來,看見她,挑眉:“舍得回來了?”
沈星燃把鑰匙放進包里,聲音平靜:“我們談談。”
4
談話比想象中短。
顧以琛坐在吧臺后,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冰塊在杯壁碰撞,聲音清脆。
“沈星燃,你最近越來越不懂事。”他語氣帶著一貫的居高臨下,“昨晚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你得明白,我顧以琛身邊,容不下無理取鬧的女人。”
沈星燃看著他,眼前浮現的卻是陸執替她夾魚腩時,袖口那道被消毒水泡得發白的縫線。
“顧以琛,我們分手吧。”
空氣安靜三秒。
顧以琛放下酒杯,笑了:“別鬧,你離得開我?”
沈星燃沒說話,轉身進臥室,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不過幾件衣服、一本舊相冊、和一盆蔫了的多肉。
顧以琛終于意識到她不是在賭氣,臉色沉下來:“沈星燃,你今天走出這個門,就別想再回來。”
沈星燃拉起行李箱拉桿,聲音輕卻清晰:“好。”
5
電梯下降時,手機震動。
是陸執發來的消息:【1702密碼0719,冰箱有牛奶。】
沈星燃盯著那串數字,忽然想起19號是自己的生日——她從未告訴過他。
電梯門開,她拖著箱子走進雨后的夜風。
十七層之上,顧以琛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那道纖細背影消失在梧桐陰影里,第一次發現,沈星燃走路時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不肯彎腰的蘆葦。
而他忘了,蘆葦折斷后,會在風里重新生根。
6
1702的門鎖“咔噠”一聲打開。
玄關燈自動亮起,暖白光線鋪滿木地板。餐桌上擺著一束小雛菊,旁邊壓著一張便簽:
【明天早班,我先睡了。鍋里溫著銀耳羹,微波爐轉兩分鐘。】
落款只有一個字——陸。
沈星燃把花抱在懷里,鼻尖是淡淡的草木香。
窗外,云層散開,月亮像被水洗過,清凌凌地掛在夜空。
她忽然想起“晝行燈”餐廳的名字,老板解釋過:
“白晝里點燈,看似無用,卻能在陰天給人一點方向。”
沈星燃把便簽折好,放進錢包夾層。
她想,也許自己終于找到那盞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