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燃醒來時,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天光像被稀釋的牛奶,緩慢地灌進客廳。
她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灰色羊絨毯,毯角壓著一只暖水袋,溫度剛好。空氣里有極淡的消毒水味,混著雪松香——是陸執的外套,昨晚被他隨手搭在沙發背。
她坐起身,毯子滑落,露出昨晚沒換的襯衫,領口皺巴巴,像被揉皺的紙團。襯衫袖口沾著一點茶葉蛋的醬汁,此刻已經干涸成深褐色。
廚房里傳來細微的響動,鍋鏟與瓷盤輕碰,像某種禮貌的問候。
沈星燃循聲走過去,看見陸執背對她站在灶臺前,白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舊疤。他正用木鏟翻動平底鍋里的煎蛋,動作熟練得像在實驗室里做一臺精密的縫合。
“醒了?”他沒回頭,卻像背后長了眼睛,“牙刷在洗漱臺左邊,新的,沒拆封。早餐十分鐘后好。”
沈星燃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她轉身去洗手間,路過玄關時,看見自己的帆布鞋被整齊地擺在鞋墊上,鞋面的泥點已被刷干凈,鞋帶晾在暖氣片上,像兩條安靜的小蛇。
牙刷柄是墨綠色的,刷毛柔軟。沈星燃對著鏡子刷牙,鏡子里的人眼眶浮腫,頭發亂糟糟,像個被雨打濕的布偶。她吐掉泡沫,忽然想起昨晚在砂鍋粥店,陸執遞給她紙巾時說的那句話——
“擦擦鏡片,會舒服點。”
那是顧以琛永遠不會說的話。顧以琛只會皺著眉,用指尖彈掉她睫毛上的水珠,像彈掉一件不合時宜的裝飾品。
早餐是簡單的三明治和牛奶,煎蛋邊緣焦得恰到好處,蛋黃微微流動。
沈星燃小口咬著,陸執坐在她對面,面前只有一杯黑咖啡。
“今天不用上班?”她問。
“調休。”陸執端起咖啡,杯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你呢?”
沈星燃愣了一下。她其實已經三天沒去公司了——自從顧以琛在包廂里那句“你先回去”,她就遞交了辭職信。HR以為她在鬧脾氣,委婉地勸她冷靜,她卻只是笑:“我很冷靜。”
“我今天……得回去收拾點東西。”她最終說。
陸執點頭,從風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鑰匙,放在她面前:“公寓密碼是1203,備用鑰匙在門墊下。如果你不想回那邊,可以先住這兒。”
鑰匙是銀色的,邊緣磨得發亮,像一枚小小的承諾。
沈星燃沒伸手,只是盯著鑰匙看。半晌,她輕聲問:“為什么是我?”
陸執放下咖啡杯,陶瓷與玻璃桌面相碰,發出清脆的“叮”。
“我十二歲那年,我媽走了。她走之前,把家里的傘全扔了,說反正沒人會來接她。”他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病例,“那天也是這么大的雪,我走了三條街,才買到一把傘。后來每次下雪,我都會多帶一把。”
沈星燃的指尖在桌布上無意識地畫圈,畫到最后,是一個歪歪扭扭的“謝”字。
她忽然伸手,把鑰匙攥進掌心。金屬的涼意滲進皮膚,像一枚冰涼的吻。
上午十點,沈星燃回到她和顧以琛的公寓。
電梯門開時,她下意識屏住呼吸,仿佛怕聞到熟悉的氣息。然而走廊空蕩蕩的,只有清潔工的拖把桶里漂著幾片枯葉。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像一聲嘆息。
客廳窗簾拉著,光線昏暗,茶幾上擺著昨晚沒喝完的威士忌,杯底沉著幾瓣融化的冰。沙發上有件紅色連衣裙,像一攤凝固的血。
沈星燃蹲下身,撿起一條領帶——藏青色,是她去年送顧以琛的生日禮物。領帶背面還繡著她名字的首字母,歪歪扭扭的針腳,是她熬夜到凌晨的成果。
臥室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看見顧以琛坐在床尾,襯衫皺得不像話,下巴冒著青黑的胡茬。
他抬頭,眼里布滿血絲:“你去哪兒了?”
沈星燃沒回答,只是走到衣柜前,拉開抽屜,把自己的護照和一只舊相機拿出來。
顧以琛站起身,聲音帶著宿醉后的沙啞:“沈星燃,你鬧夠了沒有?”
“沒鬧。”她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只是,不想繼續了。”
顧以琛愣了一下,隨即冷笑:“就因為我昨晚沒陪你?你知不知道《鯨落》版權賣了多少?八位數!沈星燃,你什么時候才能懂點事?”
沈星燃把相機塞進背包,拉上拉鏈。
“顧以琛,”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記得去年冬天,我發燒那次,你說什么嗎?”
顧以琛皺眉。
“你說,‘沈星燃,我這輩子栽在你手里,認了’。”
她抬頭,眼底沒有淚,只有一片平靜的灰燼,“現在,我不想讓你認了。”
顧以琛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像是被人突然抽走了所有臺詞。
沈星燃背起包,轉身往外走。
擦肩而過時,顧以琛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走了,就別回來。”
沈星燃沒掙扎,只是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像掰開一段腐爛的樹枝。
“好。”她說。
下樓時,雪又開始下。
沈星燃站在公寓門口,仰頭看灰白的天,忽然想起陸執那把傘。
她掏出手機,撥通一個沒存名字的號碼。
“喂?”陸執的聲音透過電流,帶著微微的喘息,像是剛跑過樓梯。
“我在樓下。”沈星燃說。
十分鐘后,那輛黑色沃爾沃停在路邊。
陸執下車,手里撐著一把黑色長柄傘,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朝她走過來。
沈星燃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
陸執在她面前站定,傘面傾斜,遮住她頭頂的風雪。
“回家吧。”他說。
沈星燃點頭,忽然伸手抱住他,臉埋在他風衣的領口,聞到淡淡的雪松香。
陸執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放松,手臂環住她后背,掌心溫度透過毛衣滲進來。
雪落在傘面上,發出極輕的簌簌聲,像無數細小的安慰。
沈星燃閉上眼睛,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咚,咚,咚。
那是灰燼里,第一顆重新亮起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