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金屬腥氣。這是蘇硯臉頰緊貼的不銹鋼解剖臺傳遞來的全部感知。寒意刺骨,穿透薄薄的工作服,蛇一樣纏繞上她的脊椎。她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是刺目的無影燈光暈,以及一片令人心悸的、凝固的暗紅——那是她自己額角流下,在銀白臺面上蜿蜒、干涸的血跡。
記憶碎片尖銳地回刺。她正俯身檢查這具剛剛送來的、在城郊古墓意外出土的千年古尸。棺木打開時那異樣的寒氣,尸體皮膚在接觸空氣瞬間泛起的詭異金屬光澤……然后,毫無征兆的,一股看不見的巨力狠狠攫住她的腳踝,天旋地轉,額頭便重重磕在了這冰冷的金屬邊緣。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鐵銹味。蘇硯嘗試移動身體,一陣劇烈的眩暈立刻襲來,視野邊緣發(fā)黑。她努力集中渙散的目光,越過自己染血的手臂,投向解剖臺另一端——那具本該是絕對靜物的古尸。
時間仿佛被凍結,又仿佛被無限拉長。蘇硯的血液似乎也在那一刻凝滯,心臟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攥緊,無法跳動,也無法呼吸。
那具古尸,它……睜開了眼睛。
沒有眼白。只有一片純粹、濃郁、幾乎要滴落下來的墨色,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吞噬了所有光線。在那片純粹黑暗的中心,卻懸浮著兩點針尖般細小、冰冷、毫無生氣的銀芒,如同宇宙盡頭兩顆凍結的星辰,不帶絲毫情緒地鎖定了她。千年塵封的腐朽氣息,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非人的冰冷威壓,如同實質的海嘯,瞬間淹沒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蘇硯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離,但身體卻像被釘死在解剖臺上,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那兩點冰冷的銀芒,如同深淵的坐標,將她的靈魂牢牢錨定在這片死寂的恐怖之中。
古尸的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流暢。它沒有彎曲膝蓋,整個上半身如同被無形的線提起,違背物理規(guī)律地直挺挺坐了起來!覆蓋在身上的白色尸布無聲滑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如同青銅器般覆蓋著奇異紋路的皮膚。它緩緩扭過頭,頸椎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咔噠”聲,那對墨色銀芒的眼珠,精準地再次捕捉到蘇硯的位置。
沒有咆哮,沒有嘶吼。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它動了。
沒有奔跑,沒有跳躍。它像一道貼著地面滑行的青灰色鬼影,瞬間便跨越了兩人之間短短的距離!一股混合著泥土、墓穴深處霉菌和千年沉寂的冰冷腥風撲面而來,瞬間凍結了蘇硯肺里的空氣。她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覆蓋著詭異紋路的青灰色大手,帶著千鈞之力,朝她的脖頸扼來!
求生的本能終于沖破恐懼的桎梏。在最后一剎那,蘇硯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側面翻滾!
“砰!”
沉重的悶響在她剛才躺臥的位置炸開。古尸的手掌狠狠砸在堅硬的不銹鋼解剖臺上,竟將那厚實的金屬臺面硬生生砸出一個觸目驚心的凹坑!金屬扭曲的呻吟聲尖銳地刺入耳膜。
蘇硯狼狽地摔倒在地,冰冷的瓷磚地面撞得她骨頭生疼。她甚至不敢有絲毫停頓,手腳并用地向后急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柜上,發(fā)出哐當巨響。她急促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視線死死盯住那個緩緩轉過身來的恐怖身影。
它似乎被自己一擊落空激怒了。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陣低沉、含混的咕嚕聲,如同滾動的石塊摩擦。那雙墨黑銀芒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蘇硯的身影——一個鮮活、溫熱的生命體。那兩點銀芒,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嗜血的渴望在其中瘋狂燃燒。
它再次撲來,動作更快,更兇猛!
蘇硯瞳孔驟縮,絕望地閉上眼睛,徒勞地抬起手臂格擋。完了!死亡的陰影像冰水兜頭澆下。下一秒,劇痛從手腕處炸開!
不是預想中脖頸被折斷的脆響,而是皮肉被刺穿的銳痛!溫熱的液體順著小臂流淌下來。
她猛地睜開眼。
那張青灰色的、覆蓋著古老神秘紋路的臉,近在咫尺。冰冷的鼻息噴在她的皮膚上,激起一片戰(zhàn)栗。那具古尸,正死死咬住了她的左腕!尖銳的犬齒深深嵌入皮肉,貪婪地吮吸著涌出的鮮血。墨黑的眼珠里,那兩點銀芒如同接觸到燃料的火焰,驟然爆發(fā)出駭人的亮度,幾乎要將她的靈魂灼穿!
“呃啊——!”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蘇硯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身體因劇痛和絕望而劇烈顫抖。手腕處的力量巨大無比,如同被精鋼鑄造的鐵鉗夾住,骨頭都在呻吟,根本不可能掙脫。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正在飛速流失,被那冰冷的嘴唇貪婪地吸走。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的意識。力氣在迅速消散,視野開始模糊、旋轉。冰冷的死亡觸手,正沿著被噬咬的手腕,一點點纏繞上來,收緊……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深淵的前一刻,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被吸干血液成為一具新尸體的瞬間——
吮吸的動作,毫無預兆地停止了。
緊咬著手腕的冰冷牙齒,緩緩松開。
蘇硯癱軟在地,全身脫力,像一條離水的魚,只剩下劇烈而痛苦的喘息。她驚魂未定地抬起頭,沾著血污和冷汗的臉上滿是茫然和極度的恐懼,望向那個差點奪走她性命的怪物。
古尸依舊半跪在她面前,保持著俯身的姿態(tài)。但它的動作徹底凝固了。它微微歪著頭,那對墨黑銀芒的眼睛里,狂暴的嗜血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極度的困惑。它死死盯著蘇硯流血的手腕,又緩緩抬起目光,掃過她蒼白沾血的臉頰,最后,那冰冷的視線如同探針,深深地刺入她的眼底深處,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挖掘出靈魂深處隱藏的秘密。
時間仿佛凝固。死寂的停尸間里,只剩下蘇硯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以及她自己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轟鳴。
然后,它開口了。
聲音極其嘶啞、干澀,如同生銹的齒輪在砂礫中艱難地轉動,每一個音節(jié)都摩擦著空氣,帶著跨越漫長時光的塵埃氣息。
“你……”
它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適應發(fā)聲,或者是在確認某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身上……”
那雙墨黑銀芒的眼睛,死死鎖住蘇硯,困惑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東西取代。
“……有她的氣息?!?/p>
聲音低沉,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蘇硯混亂不堪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她的?誰的氣息?
蘇硯徹底僵住,連呼吸都忘了。手腕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仍在持續(xù),但此刻都被這詭異到極點的話語帶來的巨大沖擊所淹沒。她看著眼前這具千年古尸,看著它眼中那難以解讀的復雜光芒——有困惑,有探尋,甚至……有一絲極其微弱、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幾乎被遺忘的……悲傷?
這絕不可能!她只是個普通人,一個法醫(yī)!這具剛出土的千年古尸,怎么可能認識她?又怎么可能在她身上聞到什么“她”的氣息?
荒謬!恐懼!巨大的謎團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
“砰——!”
停尸間厚重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刺眼的光線涌入,伴隨著紛亂急促的腳步聲和人聲。
“蘇硯!蘇硯你在里面嗎?發(fā)生什么了?”是同事老張驚慌的喊聲,還有幾個保安手持器械沖進來的身影。
蘇硯猛地驚醒,幾乎是本能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連滾帶爬地向門口光亮處逃去。她不敢回頭,不敢再看那個怪物一眼,手腕上被咬穿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溫熱的血還在不斷滲出,順著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留下斷續(xù)的猩紅印記。
“快!快離開這里!它……它活了!”她嘶啞地喊著,聲音因恐懼而變調,一頭撞進沖進來的同事懷里,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老張和保安們順著蘇硯指的方向看去,瞬間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那具本應躺在解剖臺上的古尸,此刻竟直挺挺地站在房間中央!青灰色的皮膚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臉上覆蓋的泥土和腐朽痕跡清晰可見,那雙墨黑銀芒的眼睛,正冷冷地、毫無感情地注視著門口這群闖入者。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和死寂的威壓,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我的老天……”老張臉色煞白,腿肚子都在打顫。
“別……別動!”一個膽子稍大的保安舉起手中的電擊棍,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
場面瞬間僵持??謶窒駸o形的冰墻,隔在活人與復活的死者之間。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分開人群,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女人,約莫五十多歲,穿著一身剪裁得體、幾乎一絲不茍的深灰色羊絨套裙,頸間系著一條顏色沉靜的絲巾。她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極其光潔的圓髻,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線條略顯冷硬的側臉。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審視感,瞬間就穿透了混亂的現(xiàn)場,精準地落在了蘇硯身上,尤其是她還在流血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兩個清晰的、深可見骨的齒洞。
她的出現(xiàn),帶著一種奇異的、壓倒性的氣場,瞬間讓混亂的場面安靜了幾分。老張等人似乎認得她,臉上露出敬畏又困惑的神情。
女人沒有理會旁人,徑直走到蘇硯面前,無視了她滿身的血污和狼狽。她的視線只在蘇硯手腕的傷口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抬了起來,越過蘇硯的肩膀,落在那具靜立不動的千年古尸身上。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解剖式的觀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果然……”她低聲自語,聲音平穩(wěn)而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
她隨即轉向旁邊驚魂未定的老張,語氣不容置疑:“張主任,立刻封鎖現(xiàn)場。今天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包括蘇法醫(yī)的傷勢,列為最高機密。所有在場人員簽署保密協(xié)議。對外統(tǒng)一口徑——實驗室意外,化學試劑泄露灼傷。明白嗎?”
“可……可是秦主任,那……那個東西……”老張指著古尸,舌頭都打了結。
“那不是你們能處理的東西?!北环Q為秦主任的女人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這里由我接管。帶蘇硯去處理傷口,然后送到我的辦公室來。立刻執(zhí)行!”
她的命令帶著絕對的權威。老張等人不敢再多問,連忙攙扶起幾乎虛脫的蘇硯,匆匆離開了這個噩夢般的停尸間。保安們雖然驚懼,但懾于女人的氣勢,也只能守在門外,警惕地盯著里面那個恐怖的“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