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LS的時候,是一個缺乏儀式感的午后。
太陽像一塊被暴力敲碎的巨大琉璃,鋒利的碎片扎在皮膚上,帶來一種灼熱的刺痛。
空氣不是稀薄,是虛無。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與一個巨大的真空拔河,肺部是一臺疲憊不堪、瀕臨報廢的鼓風機,徒勞地抽動,卻只吸入滿是顆粒感的塵埃和一片冰冷的空白。
我叫林晚。
來這里的理由,像我那只被托運得傷痕累累的行李箱一樣,充滿了難以啟齒的、陳舊的刮痕。我逃離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種巨大的、正在緩慢下沉的泥沼。
工作、情感、自我認知……所有堅固的東西都在無聲地液化,我能感覺自己正被一股黏稠的、看不見的力量,一寸寸地拖向深淵。
走出貢嘎機場,眩暈感像漲潮的海水,淹沒了我的腳踝,并持續向上蔓延。
世界在我眼前失去了精準的焦距,一切景物都拖著模糊的、顫抖的重影。
打算去的游客酒店打電話給我說他們的房間已經被預定滿了。
我只得求助出租車司機,在出租車司機的藏式普通話里,挑選了一個還有印象的名字,找到了一條名為「八廓街」的古老巷弄深處。
那地方叫「默居」。
名字是我在一個幾乎被遺忘的旅行論壇里找到的。
有人說,那里不像客棧,更像一座時間的標本館。
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木門時,沒有風鈴,只有一聲木頭與門軸之間干澀的、類似于呻吟的摩擦聲。
門里門外是兩個世界。門外是暴烈的、幾乎要把人烤干的陽光;門內是幽暗的、帶著酥油茶和陳年木頭混合氣息的涼。
光線從高高的、狹小的窗戶里擠進來,在空中,能清晰地看見它們被無數浮塵切割成的、凝固的形狀。
一個男人正坐在吧臺后面,專注地用一塊麂皮擦拭著一只銀制的酥油茶壺。他沒有抬頭,仿佛我的闖入,只是又一粒塵埃落在了這靜止的時間里。
「有……房間嗎?」我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干澀,微弱。
他終于停下了動作,抬起頭。
那是一張無法用英俊或丑陋來簡單定義的臉。
他的輪廓很深,像是被風雪和時間反復雕刻過。皮膚是高原上常見的那種,被紫外線烙上了印記的、堅硬的古銅色。但最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一潭深水,那是一口干涸的、通往地心的枯井。里面沒有波瀾,只有一種被抽干了所有情緒之后的、巨大的、沉默的空洞。
他看了我幾秒鐘,那目光像一臺X光機,冷靜地掃描著我蒼白的臉和漂浮的眼神。
然后,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在積滿灰塵的空氣里緩慢地振動。
「跟我來。」
他沒有幫我提行李,只是在前面引路。
我們踩著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向上,樓梯很陡,每一步,我都感覺自己的心臟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或者干脆就此停擺。肺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我的房間在二樓盡頭。一扇小小的木窗,正對著一片鄰居家的、灰撲撲的屋頂。
房間里很簡單,一張木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放著一個銹跡斑斑的暖水壺,旁邊是一個倒扣著的、有缺口的搪瓷杯。
一切都像是上個世紀的遺物,被時光的蛛網牢牢地固定在了這里。
「高反嚴重的話,桌上有藥。熱水在樓下自己打。」他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的意思,像一個盡職但不帶任何感情的看守。
「我叫陳默。」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
腳步聲沿著樓梯沉重地、一步步地向下墜去,最后,被一樓那片濃稠的沉默徹底吞噬。
我把行李箱立在墻角,沒有打開。整個人倒在床上,床板很硬,隔著薄薄的褥子,硌得我骨頭生疼。
我閉上眼,黑暗中,那種下墜感又回來了。
我不在LS,我只是從一個沼澤,墜入了另一個更深、更冷的深淵。
在這里,連時間本身,似乎都患上了嚴重的高原反應,變得滯重、粘稠、步履維艱。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是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下度過的。
高反像一只無形的手,掐著我的脖子,攥著我的心臟。
頭痛是持續不斷的、尖銳的酷刑,胃里則像塞了一塊鉛,沉重地墜著,對任何食物都報以劇烈的反抗。
我大部分時間都躺在房間里,像一具被抽掉靈魂的軀殼。
偶爾,我會掙扎著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那片一成不變的、被陽光炙烤的屋頂。
天空是一種殘酷的、不近人情的藍,藍得讓人心慌。云走得很快,大片大片的,像一群無聲奔逃的白色巨獸。
我很少下樓。
樓下那個叫陳默的男人,也從不上來。整個「默居」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除了我,似乎沒有別的客人。
他總是坐在那個角落里,要么擦拭那些銀器,要么對著一本厚厚的、書頁已經泛黃卷邊的藏文經書發呆。
他從不看電視,也從不聽音樂。
這里的寂靜,是有重量的,像一塊巨大的、潮濕的裹尸布,將一切都嚴密地包裹起來。
有一天深夜,頭痛欲裂,我摸黑下樓想找點水喝。
走到樓梯拐角,我看見陳默還坐在吧臺里。
一盞昏黃的小燈照著他,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背后的墻壁上,像一個沉默的巨人。
他面前放著一杯酒,沒有喝,只是看著。那是一種非常奇異的景象。
他不是在品味或消遣,而像是在與那杯酒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
他的眼神,就是我第一天見到的那種,空洞,寂靜,仿佛在凝視著一個早已消失于人世的倒影。
我不敢驚動他,躡手躡腳地退回房間。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種荒謬的共鳴。
我們就像兩艘在無邊黑夜里同時拋錨的孤船,遠遠地看見了對方桅桿上那點同樣微弱、同樣絕望的燈火。我們都壞掉了,只是損壞的方式和部位不同。
第五天,高反的癥狀終于減輕了一些。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終于掙扎著浮出了水面,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可以呼吸了。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走出了「默居」。
八廓街上人潮洶涌,轉經的人們搖著經筒,口中念念有詞,神情肅穆而虔誠。空氣中彌漫著煨桑的煙火氣和信徒們身上獨特的味道。
這一切都充滿了旺盛的、原始的生命力,而我,像一個孤魂野鬼,與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陽光依舊刺眼,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我的身體和靈魂之間,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一座寺廟前。
門口的墻壁被信徒們長年累月的撫摸,變得光滑黝黑,像一塊巨大的、溫潤的墨玉。
我看著那些磕長頭的人,他們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地,用血肉之軀,丈量著通往信仰的距離。
他們的額頭上,都有一塊深色的、常年摩擦留下的印記。
那像一枚勛章,也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我站了很久,直到雙腿發麻。
我忽然想,我的那道傷疤在哪里?
它沒有在額頭,它在更深的地方,一個連我自己都無法觸及的地方。它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的生命,在某個節點,已經徹底地、不可逆轉地碎裂了。
回到「默居」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陳默依然坐在老位置。
我經過他身邊時,他忽然開口了,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有些突兀。
「好些了?」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嗯。」
「明天,大昭寺有法會。」他說,像是在陳述一個與他無關的事實。
「可以去看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對我說超過三個字的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再次點頭,然后逃也似的上了樓。
回到房間,我坐在那把冰冷的椅子上,久久沒有動彈。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將整個LS古城都浸泡在里面。
我忽然意識到,我來到這里,或許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尋找一種與我內心那片廢墟相匹配的外部景觀。
這片高聳的、荒蕪的、眾神與孤魂共存的土地。
它不治愈,它只是承認。
它用它那巨大的、冷漠的沉默,承認了所有無法被言說的痛苦和無法被彌補的遺憾的存在。
而陳默,他就像這片土地的人形化身。
沉默,堅硬,內部早已千瘡百孔,卻依然固執地、沉默地存在著。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穩。
沒有頭痛,也沒有那無休止的、令人疲憊的下墜感。
在夢里,我看見了一片巨大的、結了冰的湖。
湖面很平靜,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冰層之下,有什么東西被永久地封存著。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和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