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來的,是織下來的。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浸透了水的舊棉絮,沉沉地壓在青梧鎮鱗次櫛比的黛瓦白墻之上。雨水不是豆大的珠子,而是連綿不絕的、冰冷的細絲,無聲無息地浸透青石板路,匯聚成渾濁的溪流,在深深淺淺的石縫間蜿蜒流淌??諝饫飶浡还蓾獾没婚_的潮氣,混雜著苔蘚的腥、泥土的腐,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焚燒紙錢后殘留的、甜膩又嗆人的灰燼味。
一把素青色的油紙傘,像一枚孤零零的葉子,緩緩移動在空寂的雨巷里。傘面隔絕了大部分雨聲,只剩下沉悶的、無休止的淅瀝敲打。傘下,是一抹素白的身影。
白行歌。
她步履不快,卻異常沉穩,每一步都踏在濕滑的石板上,沒有絲毫搖晃。雨水打濕了她素色棉布鞋的鞋尖和裙裾下擺,洇開深色的水痕,她卻恍若未覺。傘沿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一抹緊抿的、淡色的唇。露在袖口外的手指,骨節分明,在濕冷的空氣中顯得有些蒼白,握在油潤的竹制傘柄上,紋絲不動。
她的背上,是一個半舊的藤編箱籠,被油布仔細地包裹著,只露出幾處深色的邊角。
箱籠看起來不大,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質感。
這是她吃飯的家伙,也是她行走陰陽的憑依。
過了鎮口那座爬滿青苔的石拱橋,才算真正踏入青梧鎮。橋下渾濁的河水翻涌著,打著旋兒,卷走幾片零落的枯葉,像無聲吞噬著什么。橋頭一家店鋪屋檐下,掛著褪了色的“壽”字燈籠,在風雨中可憐地搖晃著。那是鎮上唯一的棺材鋪。
“聽說了嗎?張家…明天就要辦那事了…”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某種隱秘興奮的婦人聲音,從旁邊一條窄巷的檐下傳來。
白行歌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傘沿微微抬起寸許。
巷口縮著兩個躲雨的中年婦人,粗布衣裙,臉色在陰雨天里顯得格外蠟黃。其中一個正用手攏著嘴,對同伴嘀咕著:“嘖嘖,造孽啊…那么水靈的一個姑娘,說沒就沒了…還要配給個病秧子少爺做陰間夫妻…”
“噓!小聲點!”另一個婦人緊張地左右張望,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恐懼,“張家的事也敢嚼舌根?老太爺發了話,要大辦!紅綢白幡都備齊了,請了陳道長來做法,還要請…請那個行當的人來給新娘子‘上妝’呢!”
她說到“那個行當”時,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忌諱,還朝白行歌的方向努了努嘴。
白行歌的目光,透過細密的雨簾,淡淡地掃了過去。那眼神沉靜得像古井深潭,沒有波瀾,卻讓兩個婦人瞬間噤聲,仿佛被冰冷的雨水噎住了喉嚨,慌忙低下頭,縮回巷子深處。
“是冥婚啊…”白行歌的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傘沿重新落下,遮住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那并非好奇,更像是職業性的審視,混雜著一絲早已習以為常的、對生與死交織的荒誕的漠然。
她繼續前行。
雨勢似乎更密了些,敲打在傘面上,發出細碎而急促的聲響。
街兩旁的店鋪大多門窗緊閉,只有少數幾家還開著半扇門板,透出昏黃的光。那光線也像是被雨水浸透了,朦朦朧朧,照不亮多遠。
空氣里的那股味道,越來越清晰了。
除了濕冷和土腥,那焚燒紙錢留下的、帶著特殊香料味的灰燼氣息,正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還有一種…更隱晦、更難以捕捉的…陰冷。
那不是溫度計的刻度,而是一種侵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有無形的、濕漉漉的手,正試圖貼上裸露的皮膚。
白行歌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常年與死亡為伴,她的感知早已異于常人。這股陰冷,并非單純氣候所致。
它粘稠,滯澀,帶著一絲…尚未完全成型的怨念,如同蟄伏在潮濕泥土下的蟲豸,不安地蠕動著。
她經過一家緊閉的院門,門楣上懸著一截褪色的紅布條,在風雨中無力地飄蕩。門縫里,隱約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很快又被雨聲吞沒。
目的地是鎮東頭的“悅來客?!薄?/p>
這是青梧鎮唯一能落腳的地方,也是張家管家信中指定的會面之處。
客棧的木制招牌在風雨中吱呀作響,門廊下掛著的兩盞氣死風燈,散發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門前一小片濕漉漉的空地。
白行歌收攏油紙傘,水珠順著傘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她推開了客棧那扇沉重的、帶著濕氣的木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劣質煙草、隔夜飯菜和潮濕被褥的氣味撲面而來,并不好聞。
光線比外面更暗,大堂里只點著兩盞油燈,幾個穿著短褂的漢子圍坐在角落的方桌旁低聲說話,聲音在空曠的屋里顯得嗡嗡作響。
他們看到白行歌進來,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忌憚。
一個穿著半舊藍布褂子、系著油膩圍裙的伙計小跑過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眼神卻有些閃爍:“客官,住店?”
“嗯。”白行歌的聲音清泠平靜,聽不出情緒,“一位。要間清靜的上房?!?/p>
“好嘞!您這邊請!”伙計忙不迭地引著她往樓梯口走,一邊走一邊絮叨,“這鬼天氣,雨下得沒完沒了…您來得巧,張家大宅那邊剛派人送來了信兒,說是晚些時候管家親自過來拜會您…”
白行歌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她的目光掃過略顯破舊的樓梯扶手,落在二樓走廊盡頭一扇緊閉的房門上。那房間的位置最偏,光線也最暗。
就在伙計引著她踏上第一級樓梯時——
“叮鈴…”
一聲極其微弱、仿佛來自極遙遠地方的鈴鐺聲,毫無征兆地在她耳畔響起,又瞬間消失。
白行歌的腳步倏然停住。
這不是客棧里的聲音。
這聲音…清冷,空靈,帶著一種穿透雨幕和墻壁的詭異感,直直撞入她的腦海。
像是指引,更像是…某種不祥的征兆。
她猛地回頭,目光銳利如刀,穿透昏暗的大堂,射向客棧門外那無邊無際的雨幕深處。
門外只有嘩嘩的雨聲,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客官?”伙計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疑惑地問。
白行歌緩緩轉回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平靜,只是握著傘柄的手指,骨節因為用力而更加分明,透出青白色。
“無事?!彼?,聲音比窗外的雨水更涼,“帶路吧?!?/p>
那聲鈴響,并非幻覺。
它像一根冰冷的針,扎破了籠罩小鎮的沉悶雨幕,也扎進了白行歌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
師父失蹤前,腰間總掛著一枚小小的、刻著古老符文的青銅鈴鐺。那鈴聲,她絕不會認錯。
雨,還在下。
青梧鎮的陰冷,似乎更深地滲入了客棧的每一根木頭紋理。
她素白的背影,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絕。
箱籠里,躺著一只古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