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從灰蒙蒙的天幕一茬一茬的下。
泥濘的官道上,一輛半舊的青篷騾車在雨幕中艱難前行,車輪碾過水坑,發出咕嚕嚕的悶響,濺起渾濁的水花。
車簾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微微掀起一角。
白行歌看向車外。
雨絲斜織,遠山如黛,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中,透著一股洗不凈的蕭索。
青梧鎮的腥風血雨已被拋在身后數十里,但那濃重的血腥味、焦臭味,還有張瑞麟那張在肅殺陰兵威壓中、帶著狂熱滿足的俊秀冷臉,仿佛仍烙印在空氣中,隨著潮濕的冷風,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
她放下車簾,隔絕了濕冷的雨氣。
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角落一盞防風的氣風燈散發著微弱昏黃的光暈。
她背靠著冰涼的廂壁,藤箱放在身側。內腑的傷勢在師父留下的秘藥和自身緩慢運轉的靈力調養下,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撕裂般劇痛,但依舊沉重滯澀,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帶著隱隱的悶疼。
靈力更是如同干涸的河床,只余下幾縷微弱的水線。
袖中,那半塊玉佩安靜地貼著肌膚,傳來一絲恒定而微弱的溫暖。
自那夜在張家書房,玉佩爆發出驚世駭俗的灼熱和空間指引之力、助她逃脫陰兵蘇醒的恐怖漩渦后,它似乎耗盡了大部分力量,變得沉寂許多。
她凝神感應,指尖摩挲著玉佩斷裂處參差不齊的邊緣,一種極其微弱的、如同磁石般的指向感,依舊執著地從玉佩深處傳來。
東北方。
沿著這條官道繼續前行,穿過前方的三岔口,便是通往“落霞鎮”的方向。
落霞鎮…一個陌生的名字。
但白行歌卻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心中翻起了一絲微瀾。
不是關于玉佩的指引,而是數日前,在青梧鎮那家唯一客棧的角落里,幾個行商模樣的漢子,就著劣酒和茴香豆,壓低聲音談論的詭異傳聞:
“…聽說了嗎?落霞鎮那邊…出邪乎事了!”
“咋了?鬧鬼?”
“比鬧鬼還邪性!扎彩匠!專門給人扎紙人紙馬送葬的那個老王家…當家的王瘸子,死了!”
“死個人有啥稀奇?”
“死得怪啊!說是…穿著自己扎的壽衣,躺在他那滿是紙人的作坊里…臉上還帶著笑!更邪門的是,他死前扎的最后一批紙人…不見了!然后沒過兩天,鎮上裁縫鋪的劉寡婦,也死了!死的時候…身上就套著一件王瘸子扎的、還沒來得及燒的紙嫁衣!”
“嘶…紙人索命?”
“噓!小點聲!不止呢!都說那紙人…半夜會動!會笑!會…穿在人身上!”
當時白行歌只是默默吃著素面,并未在意。這類鄉野怪談,十有八九是穿鑿附會。但此刻,玉佩微弱的指向與這則關于“扎彩匠離奇死亡”和“紙人作祟”的傳聞,在落霞鎮這個地名上,奇異地重合了。
“扎彩匠…紙人…索命…”白行歌低聲自語,清冷的嗓音在狹小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清晰。她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藤箱冰涼的表面。是巧合?還是…某種必然的牽引?
騾車在雨中顛簸前行。
傍晚時分,終于抵達了一個名為“清水驛”的小鎮投宿。驛站兼營客棧,條件簡陋,但總算能避雨。
客棧大堂里人聲嘈雜,趕路的行商、押鏢的趟子手、避雨的農人擠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汗味、濕氣、劣質煙草和食物混合的復雜氣味。
白行歌背著藤箱,素衣纖塵不染,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油鍋,瞬間吸引了諸多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疏離的目光。
“掌柜,一間上房,清凈些的。”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
掌柜是個胖胖的中年人,堆著笑:“哎喲,客官,真是不巧,上房就剩最后一間了,不過…位置有點偏,在院子最里頭,挨著柴房,您看…”
“無妨。就要那間。”白行歌干脆利落。
偏,意味著安靜。
“好嘞!小二,帶這位客官去西跨院甲字房!”掌柜高聲吆喝。
一個小伙計連忙跑過來,殷勤地想接過白行歌的藤箱:“客官,我幫您拿!”
白行歌腳步微頓,側身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小伙計伸來的手,藤箱穩穩地背在身后,淡淡道:“不必,帶路即可。”
她的動作自然,眼神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疏離。
小伙計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尷尬地撓撓頭,趕緊在前面引路。
穿過喧鬧的大堂,進入后院。雨還在下,打在青石板和瓦片上,沙沙作響。西跨院果然偏僻,只有孤零零兩間房。甲字房在最深處,門外一條窄廊,對著柴房斑駁的墻壁。
“客官,就是這兒了。您看…還滿意嗎?”小伙計推開房門,一股陳舊的木頭和灰塵味撲面而來。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凳,窗戶對著后巷,光線昏暗。
“可以。”白行歌點頭,走進房間。她對環境的要求從來只有“清凈”二字。
“那…您歇著,有事兒招呼!”小伙計放下鑰匙,又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白行歌身后那看起來就很沉的藤箱,這才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隔絕了外面的雨聲和人聲,房間內瞬間陷入一片近乎絕對的安靜。
白行歌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潮濕冰冷的空氣涌入,帶著泥土和雨水的氣息。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望著窗外雨幕中模糊的后巷輪廓,眼神沉靜無波。
放好藤箱,她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從箱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白玉盒,里面是色澤暗紅、帶著奇異冷香的特制朱砂。又拿出幾枚邊緣磨得光滑的古舊銅錢。她將銅錢在桌上隨意撒開,手指蘸取一點朱砂,在桌面極快地勾勒出幾個簡單的符文,然后凝神注視著銅錢的卦象。
不是為了卜算吉兇前程,只是她療傷調息前的一個習慣——靜心。
師父教的。專注于此,可摒除外擾,內視己身。
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是隔壁乙字房的客人回來了。一個略顯高亢、帶著濃重口音的年輕聲音響起,似乎在跟小二抱怨著什么:
“…啥破天兒啊!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耽誤俺多少事兒!…誒,小二,隔壁那屋住人啦?看著挺干凈一后生,咋住這犄角旮旯?跟個悶葫蘆似的,問路都不搭理人,怪得很!”
白行歌蘸著朱砂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又流暢地畫下最后一筆符文。
銅錢在桌面上微微顫動。她收回手,指尖的朱砂在昏暗中閃著細細碎碎的光。
“嗯,是挺怪。”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用那清冷平靜的語調,自言自語般地接了一句,“活人果然比尸體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