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姑的逐客令帶著瀕臨崩潰的哭腔,在堆滿紙扎冥器的作坊里顯得格外尖銳脆弱。
她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后背死死抵著冰冷的土墻,枯瘦的手指痙攣般摳著圍裙上干涸的顏料塊,渾濁的眼里翻涌著恐懼和無助的淚水。
狄仁心卻像是沒聽見,或者說,聽見了也渾不在意。他臉上那點嬉皮笑臉的神色淡了幾分,眉頭一挑,亮得驚人的眼睛越過驚惶的王巧姑,直勾勾投向那扇通往內院的窄門縫隙。門后的陰影里,那件猩紅刺目的紙嫁衣,像一灘凝固的血,靜靜地堆在地上。他舌尖下意識地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角,眼神里多了點貨真價實的興味。
“大姐,”他往前湊了小半步,聲音刻意放軟了點,但那濃重的東北腔調依舊響亮,“您甭怕,俺們不是壞人!瞧您這鋪子,手藝多地道啊!”他隨手抄起旁邊一個扎了一半的紙花圈,手指靈活地捻了捻上面的紙花瓣,嘖嘖稱贊,“瞧瞧這瓣兒卷的,這色兒配的,絕了!俺們就是慕名而來,想跟您打聽點事兒……”
他話音未落,王巧姑卻像是被“打聽”兩個字狠狠刺中了,身體猛地一縮,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泣,拼命搖頭,語無倫次:“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爹…爹他走了…別問我…求你們…走!快走啊!”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哭音,整個人抖得如同秋風里的枯葉。
狄仁心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么。一只蒼白修長的手,無聲地按在了他寬大的道袍袖子上。
觸感冰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狄仁心剩下的話被這突如其來的冰涼觸感堵在了喉嚨里。他扭頭,對上白行歌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那里面沒有責備,沒有命令,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像冬日里結了厚冰的湖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稍顯急躁的探詢姿態。
白行歌的手并未停留,輕輕一按便收回。她甚至沒有再看狄仁心一眼,目光平靜地轉向幾近崩潰的王巧姑,清冷的嗓音如同穿過幽谷的溪流,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疏離得不容靠近:
“打擾了?!?/p>
三個字,干脆利落。
她俯身,單手提起了放在腳邊的藤箱。藤條摩擦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動作間,她素色的衣擺拂過地面,卻巧妙地避開了那灘濺落的粘膩漿糊和糊臉的紙偶。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一絲拖沓。
王巧姑被這過于平靜的反應弄得一愣,混亂的哭訴和驅趕卡在喉嚨里,只剩下急促而壓抑的喘息,呆呆地看著白行歌。
狄仁心也怔住了,看著白行歌毫不猶豫轉身就走的背影,又看看角落里瑟瑟發抖的王巧姑,臉上那點刻意裝出來的油滑終于掛不住了,顯出幾分真實的錯愕和懊惱。他“哎”了一聲,似乎想追出去,但腳步剛動,又硬生生剎住。
白行歌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昏昧的光線里,只留下作坊內濃得化不開的紙漿味、漿糊酸腐味和……令人窒息的恐懼。
狄仁心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束得不太齊整的道士髻,幾縷碎發垂落下來,蹭著他微黑的臉頰。他重重地“嘖”了一聲,眼神復雜地最后剜了一眼內院門縫后那片猩紅和那角露出的黃符,終究沒再糾纏,也轉身大步流星地跟了出去,嘴里還嘟囔著:“這啥人啊…說走就走…脾氣比俺們那疙瘩的凍梨還硬…”
鋪門“哐當”一聲在他身后合上,隔絕了王巧姑終于爆發出來的、壓抑已久的悲泣。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落霞鎮。白日里那些俗艷的紙彩,在黑暗中褪去了顏色,只剩下扭曲猙獰的輪廓,沉默地蟄伏在街巷兩側。風比白日更冷,帶著濕氣,卷起零星的紙錢碎片,貼著地面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鬼爪在爬行。
悅來棧二樓最東頭的房間,窗欞緊閉。
油燈被撥到了最小的光焰,豆大的一點昏黃,在桌面上搖曳,勉強照亮方寸之地,將白行歌素白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細長而沉默。
藤箱放在床腳。白行歌盤膝坐在簡陋的木床上,并未入睡。她眼簾微垂,呼吸綿長而輕緩,如同沉入了水底。雙手結著一個簡單的印訣,虛虛地搭在膝頭。每一次吐納,都帶著一種刻意的、極致的緩慢,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牽引著什么沉重而脆弱的東西。
內腑深處,那片陰沉的滯澀感并未消散,如同淤積在河道深處的冰冷淤泥??萁叩撵`力如同干涸河床底部的最后幾縷濕痕,微弱得幾乎難以感知。強行運轉心法,試圖引動那稀薄的靈氣流轉,帶來的不是滋養,而是針扎般的刺痛,從丹田深處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牽扯著受損的經絡。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在昏黃的燈下閃著微光。
她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歸于平靜。仿佛那痛楚并非作用在她身上。繼續,更慢,更輕,如同在薄冰上行走,一絲絲地剝離、梳理著那淤塞的陰翳。
窗外,是紙扎鋪死寂的后院。白日里堆積如山的紙人紙馬,在濃重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臃腫的輪廓,像一座座微縮的慘白墳丘。風掠過那些紙片拼接的縫隙,發出時斷時續的嗚咽。
時間在緩慢的調息和窗外的嗚咽聲中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
白行歌結印的手指,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不是來自內腑的刺痛。
而是一種……極其細微的、被窺視的感覺。
冰冷,粘膩,帶著一種非人的惡意。如同黑暗中一條濕冷的蛇信,無聲無息地舔舐過窗欞。
她依舊閉著眼,呼吸的頻率沒有絲毫變化。但全身的感知,卻在瞬間繃緊到了極致??萁叩撵`力無法外放探查,只能將所有的感官凝聚在方寸之間,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異常的波動。
風聲。嗚咽聲。紙片摩擦的“沙沙”聲。
然后——
“窸……窣……”
一個極其細微、極其短促的聲音,混雜在風聲里,貼著緊閉的窗欞響起。
像是……某種極其干燥、極其輕薄的東西,被風吹動,刮擦過粗糙的木頭表面。
又像是……一只沒有血肉的、紙糊的手,用僵硬的指關節,輕輕地、試探性地,叩了一下窗紙。
白行歌的眼睫,在昏暗中,如蝶翼般極輕地顫動了一下。
那被窺視的感覺陡然變得尖銳!如同冰冷的針,穿透薄薄的窗紙,直刺進來!
她倏然睜眼!
動作快如閃電,沒有絲毫猶豫。盤坐的身形如同沒有重量的影子,瞬間從床上滑落,無聲地貼地掠至窗邊。動作間,帶起的風只讓那豆大的燈火微微搖曳了一下。
背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將自己徹底藏入窗框投下的陰影里。她側過頭,屏住呼吸,只將一只眼睛,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湊近窗紙上那道細微的、年久失修的裂縫。
裂縫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
冰冷的雨絲不知何時又飄了起來,細密如針,在黑暗中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網。紙扎鋪后院的輪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只有那些堆積的紙活,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慘淡的、水淋淋的白。
她的視線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切割開雨幕和黑暗,精準地投向那窺視感最濃烈的方向——作坊屋頂!
一道模糊的、慘白色的影子,正無聲無息地立在屋脊的盡頭!
那影子極其單薄,仿佛沒有厚度。輪廓在雨中扭曲晃動,只能勉強分辨出一個人形——細長的脖頸,僵直的軀干,雙臂垂在身側。它沒有五官,整張臉就是一片空白,在灰暗的雨夜里,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純凈的慘白。
它似乎正“面”朝著白行歌的窗口。
下一瞬!
那慘白的影子動了!并非走或跑,而是如同被風吹起的紙片,貼著濕滑的瓦片,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輕飄和迅捷,無聲無息地滑向屋頂的另一端!慘白的身體在雨幕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殘影!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只有雨絲穿過那道殘影留下的空洞,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白行歌貼在窗縫后的眼睛,瞳孔驟然收縮。
她猛地直起身,手指搭上窗栓,動作迅捷而無聲地拔開插銷,將木窗向外推開一道一掌寬的縫隙!
冰冷的、飽含水汽和濃重紙漿顏料氣息的風猛地灌入!
她探出窗外,視線如電,銳利地掃向屋頂——
空空如也。
只有濕漉漉、黑黢黢的瓦片,在細密的雨絲沖刷下泛著微光。屋脊上空空蕩蕩,仿佛剛才那道慘白的紙影從未存在過。
只有那被窺視的、冰冷粘膩的惡意感,如同跗骨之蛆,依舊殘留在皮膚上,證明著方才并非幻覺。
白行歌靜靜地立在窗后,任由冰冷的雨絲撲打在臉上。她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如同寒星,倒映著窗外那片死寂的、被紙活填滿的院落。指尖無意識地捻過袖中斷玉溫潤的邊緣,那微弱的暖意,此刻也壓不住心底悄然蔓延的一絲寒意。
紙人…真的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