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順著瓦檐滴落,敲打著窗下的青石板,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嗒、嗒”聲。
白行歌站在窗后的陰影里,指尖殘留著推開窗栓時木頭的粗糲感。
她收回探向雨幕的目光,夜風卷著水汽撲在臉上,帶著紙漿和顏料特有的、濕漉漉的腥甜。
屋頂空蕩,瓦片濕黑,仿佛剛才那抹慘白的窺伺只是夜雨制造的幻影。
但那道粘附在皮膚上的、冰冷的惡感,如同被雨水浸透的蛛網,揮之不去。
她沉默地合上窗,插銷落下,隔絕了室外的寒氣和窺探。油燈的火苗在密閉的空間里重新穩定下來,糯米團大的光暈在桌面上跳躍,映著她沉靜的側臉。
內腑的滯澀感在方才的警覺和行動后,似乎又加深了幾分,牽扯著隱隱的悶痛。靈力依舊如同沉在深潭底的微光,難以引動。
她走到藤箱旁,打開,取出那個巴掌大的白玉盒。盒蓋開啟,一股清冽冷冽的奇異香氣彌漫開來,沖淡了室內淤積的紙漿和灰塵氣味。暗紅色的特制朱砂色澤沉郁。她又拿出三枚邊緣磨得光滑的古舊銅錢,黃澄澄的,帶著歲月沉淀的溫潤。
將銅錢隨意撒在桌面上,發出幾聲清脆的碰撞。指尖蘸取一點冰涼的朱砂,在桌面極快地勾勒。動作行云流水,毫無凝滯。
并非卜算吉兇,也非驅邪畫符。幾筆簡單的、近乎原始的線條,帶著某種韻律,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平和感。
這是師父教給她靜心凝神、摒除外擾的法子。專注于指尖的冰涼觸感和朱砂劃過桌面的細微阻力,將心神沉入那片因枯竭和傷痛而動蕩不安的靈臺。
銅錢在桌面微微顫動,最終靜止。
她凝視著那幾枚銅錢,呼吸放緩,沉入內視。疼痛如同水底的暗礁,依舊存在,卻在專注的心神下暫時退開。
仿若淤塞的河道中,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流,極其緩慢地開始蠕動。如同冰層下艱難涌動的暗泉。
窗外的雨聲、風聲、紙片偶爾的嗚咽,漸漸被隔絕在外。世界只剩下指尖冰涼的朱砂,和體內那微弱卻堅韌的牽引。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客棧大堂隱約傳來的嘈雜人聲也徹底沉寂下去,整個落霞鎮仿佛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墨池。
只有雨聲依舊,敲打著夜的寂靜。
白行歌緩緩收勢。指尖的朱砂已干涸,在桌面上留下暗紅的印記。額角的冷汗早已不見,內腑的悶痛并未消除,但那股沉重的滯澀感似乎被梳理開一絲縫隙,枯竭的靈力也像是得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浸潤,不再如之前那般干涸到令人窒息。
她收拾好朱砂和銅錢,吹熄了油燈。
房間徹底陷入黑暗。她躺上那張簡陋的床鋪,藤箱放在伸手可及之處。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閉上了眼睛。
身體需要休息,哪怕這休息也無法根除傷痛。
翌日清晨,雨停了。
但天空并未放晴,灰白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濕冷的空氣沉甸甸地灌滿小鎮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紙扎鋪子門楣上褪色的紙幡和成串的紙元寶都浸得濕透,更添了幾分衰敗的陰郁。
白行歌背著藤箱,再次踏上通往鎮東的石板街。
經過一夜雨水沖刷,街道反而顯得更加泥濘污穢,混雜著被雨水泡發的紙屑、腐爛的菜葉和牲畜的糞便,散發出令人不快的酸腐氣味。
街上的行人很少,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面色沉郁,眼神躲閃,彼此間極少交談,整個鎮子籠罩在一種壓抑的、風聲鶴唳的死寂里。
她步履平穩,素色的衣擺拂過濕漉漉的地面,卻未沾上半點泥污。
袖中斷玉的微溫依舊執著地指向東頭,那間破敗的紙扎鋪。
鋪門依舊半掩著,比昨日更加死寂。院墻內堆積的紙人紙馬經過一夜雨水澆淋,顯得更加頹喪慘白,濕透的彩紙皺巴巴地貼在竹骨架上,那些畫上去的笑容在陰天的光線下,扭曲得如同哭泣。
白行歌剛在鋪子門前站定,目光投向那扇半開的門內。
“哎呀!哥們兒!這么巧啊?你也來這‘腌酸菜’的地界兒溜達?”
一個清亮、帶著夸張驚喜的東北腔調,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后響起,打破了清晨死水般的沉寂。
白行歌甚至不需要回頭。
那聲音的主人,已經像一陣裹著塵土和廉價皂角味的風,“呼啦”一下旋到了她身側。
“還沒跟你自我介紹過呢,俺叫狄仁心。”
他依舊穿著那身明顯不合體的舊道袍,袖口挽了幾挽,露出同樣沾了些泥點的手腕。下擺拖地的地方濕了一大片,沾滿了泥漿。頭上的道士髻似乎重新束過,比昨天齊整了些,但仍有幾縷不服帖的碎發黏在微黑汗濕的額角。他臉上掛著招牌式的、大大咧咧的笑容,一口白牙在灰暗的晨光里格外顯眼。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著白行歌,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探究,仿佛在評估一件有趣的物件。
“昨兒個睡得咋樣啊?”他湊近了些,幾乎要挨到白行歌的肩膀,一股混合著隔夜汗味和濕泥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壓低了點聲音,故作神秘地眨眨眼,那濃重的口音里帶著戲謔,“俺瞅你印堂這塊兒,嘖嘖,顏色可不太亮堂!像蒙了層灰似的!怕不是昨晚上…撞上啥不干凈的東西了?”他拖長了調子,一副“我懂”的表情,“俺是專業的!驅邪捉鬼,童叟無欺!價格好商量!看咱這么有緣,給你打個八折咋樣?”
他的目光掃過白行歌素凈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又落在她腳邊那口半舊的藤箱上,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精明的算計。
白行歌甚至沒有側頭看他一眼。
她仿佛身邊站著的只是一團聒噪的空氣,目光平靜地越過狄仁心那張嬉笑的臉,穿透半開的鋪門,投向作坊深處。光線昏暗,看不清王巧姑是否在里面,只有那些沉默的紙人紙馬在陰影里堆疊出模糊的輪廓。
她抬步,徑直走向那扇半掩的門,將狄仁心和他那套“印堂發暗”、“專業驅邪”的說辭,徹底晾在了身后濕冷的空氣里。
狄仁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咧得更開,帶著點無奈和自嘲,伸手抓了抓后腦勺,對著白行歌毫不猶豫走進鋪子的背影嘟囔:“嘿!這哥們兒…脾氣真夠勁兒!比俺們那嘎達凍實心的鐵疙瘩還硬!”
他嘴上抱怨著,腳步卻毫不停頓,緊跟著白行歌,也擠進了那間陰氣森森的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