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比昨日更暗,更冷。
那盞油燈沒有點燃,唯一的光源來自半開的鋪門,吝嗇地在地面投下一方灰白的光斑??諝庵袕浡环N陳年積塵和濕冷紙漿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悶氣味。層層疊疊的紙人紙馬在幽暗中沉默佇立,慘白的臉孔在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空洞的眼窩仿佛在凝視著闖入者。
王巧姑蜷縮在墻角一張矮凳上,背對著門口,肩膀深深佝僂著,幾乎縮成一個灰暗的團塊。
她手里攥著一塊半濕的抹布,正機械地、反復地擦拭著面前一張舊木桌的桌面。桌面早已被擦得發(fā)亮,甚至能映出頭頂梁椽模糊的陰影,但她枯瘦的手腕依舊在用力,指節(jié)繃得死白,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的、停不下來的勁頭。每一次擦拭,粗糙的布料刮過光滑的木面,都發(fā)出一種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反復切割。
狄仁心緊跟著白行歌擠了進來,帶進一股外面的濕冷氣息和塵土味。
他那身寬大的舊道袍下擺在門檻上絆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刺啦”聲。他似乎渾不在意,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迅速掃過昏暗的作坊內部,從堆積如山的紙扎冥器,到墻角那個神經(jīng)質般擦拭桌面的女人,最后又落到白行歌沉靜如水的側影上。
“哎喲喂!”他夸張地吸了吸鼻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吱嘎”聲,“這味兒,跟捂了八百年的酸菜缸底兒似的!大姐,”他朝著王巧姑的背影提高了點嗓門,他的聲音在封閉的空間里嗡嗡回響,“甭擦了!再擦桌子都讓你磨穿嘍!”
王巧姑的動作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手里的濕抹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沒回頭,肩膀卻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困獸嗚咽般的抽泣。
狄仁心似乎沒料到對方反應如此劇烈,臉上的嬉笑略微凝固,撓了撓頭,顯得有些訕訕。他轉而把注意力重新投向白行歌,湊近兩步,幾乎要貼上她的后背。
“哥們兒,”他壓低了聲音,但那股子熱烘烘的氣息還是噴到了白行歌的耳廓,“你瞅瞅這地方,這架勢…邪性!絕對邪性!俺這鼻子,聞邪氣那是一絕!跟那…”他眼珠轉了轉,似乎在尋找一個足夠粗鄙又貼切的比喻,“跟那老黃狗聞著屎味兒一樣靈!”
他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白行歌的手臂,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同時手指隱蔽地、飛快地指向作坊深處一個角落——那里堆著幾個尚未糊上彩紙的素白紙人胚子,慘白的竹骨架裸露著,在幽暗中像幾具扭曲的骷髏。他擠眉弄眼,表情夸張,仿佛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白行歌在他靠過來的瞬間,身體便已不著痕跡地朝旁邊側移了半步,精準地拉開了半尺距離。狄仁心那帶著汗味和泥腥的氣息,以及刻意壓低的聒噪嗓音,都被她徹底隔絕在外。她的目光甚至沒有為狄仁心那根興奮點動的手指偏移半分,依舊平視前方,越過王巧姑顫抖的背影,落在作坊深處那扇通往內院的窄門上。
她的眼神專注而沉靜,如同在觀察一件年代久遠的器物,不帶任何情緒,只有純粹的審視。視線掃過門框邊緣堆積的灰塵痕跡,掠過門軸上細微的銹跡,最后停留在門檻內側——那里似乎有一小片深褐色的、幾乎與污垢融為一體的不規(guī)則污漬,形狀像是被什么粘稠液體濺射過。
狄仁心熱切的分享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墻。他碰觸白行歌的手臂落了空,手指尷尬地懸在半空??粗鴮Ψ侥菑埡翢o波瀾、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的側臉,狄仁心臉上的嬉笑終于徹底掛不住了,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亮晶晶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一種混合著挫敗和更強烈好奇的情緒取代。他撇了撇嘴,小聲嘀咕:“嘿…真夠能繃的…木頭雕的菩薩都比你多點活氣兒…”
就在這時,角落里壓抑的抽泣聲陡然拔高,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嗚——啊啊啊——!”
王巧姑猛地轉過身來!那張臉在幽暗的光線下如同揉皺的、浸滿淚水的黃紙,眼窩深陷,眼球布滿血絲,透著一種瀕臨瘋狂的絕望。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著自己胸口的舊圍裙,仿佛要將那顆痛苦的心臟掏出來。
“不該…不該接那活兒啊爹!”她對著虛空哭喊,聲音嘶啞破碎,帶著血沫的腥氣,“你為啥不聽勸!為啥??!那錢…那錢是買命錢!是買命錢??!嗚嗚嗚…”她哭得渾身癱軟,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蜷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涕淚橫流。
“不該…點睛…那是…那是…”她的話語被劇烈的哽咽和恐懼徹底吞沒,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嗚咽,像是喉嚨里堵著一團帶血的棉花?!啊泄怼鞘钦泄戆?!爹!你把自己…把我們都招來了!嗚嗚嗚…”
“點睛”二字,如同兩枚冰冷的鐵釘,被她帶著血淚的哭嚎狠狠砸進這陰冷的作坊里。
狄仁心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消失了。他挺直了背脊,那雙總是帶著嬉笑或算計的眼睛,此刻銳利得如同出鞘的短匕,緊緊鎖住崩潰的王巧姑,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內院那扇緊閉的窄門,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地上那片深褐色的污漬上。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腰間一個鼓囊囊的舊布袋。
白行歌依舊靜立。王巧姑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那含糊卻關鍵的“點睛”、“招鬼”字眼,仿佛只是掠過她耳畔的風。她的視線甚至沒有在王巧姑身上停留,依舊專注地凝視著內院那扇門,仿佛那斑駁的木紋和門軸上的銹跡,比眼前活人的崩潰蘊含了更多信息。
只是,在她沉靜的眼底最深處,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動的一絲暗流,有什么東西被這絕望的哭訴悄悄地觸動了。
作坊內只剩下女人歇斯底里的慟哭,在無數(shù)紙人慘白笑容的圍觀下回蕩,撞擊著腐朽的梁柱。
王巧姑的哭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戛然而止。
不是因為她哭夠了,而是被門外驟然響起的、如同驚雷般的拍門聲硬生生打斷。
“哐!哐!哐!”
沉重的木門被拍得劇烈搖晃,門軸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門板上積累的灰塵簌簌落下。一個帶著驚惶和粗魯?shù)哪新暣┩搁T板,在作坊里炸響:
“王家鋪子!開門!快開門!陳府管家!有急事!”
蜷縮在墻角抽噎的王巧姑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懼。她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了,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渾濁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那扇被拍得震天響的門,仿佛門外站著的是索命的無常。
狄仁心反應極快。他臉上那點銳利探究瞬間收束,換上了一副恰到好處的、混雜著市儈和熱絡的表情,動作比白行歌更快一步,一個箭步竄到門邊,伸手“嘩啦”一下拉開了沉重的鋪門。
門外天光涌入,刺得人瞇眼。一個穿著半舊綢面棉襖、頭戴瓜皮小帽、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抬著手,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驚惶和拍門的急躁。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面帶懼色、穿著家丁短打的漢子。正是陳府的管家。
管家顯然沒料到開門的是個穿著不合身道袍的陌生少年,愣了一下,目光越過狄仁心的肩膀,急切地掃向昏暗的作坊內部,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抖成一團的王巧姑,還有旁邊那個氣質清冷、背著藤箱的白衣女子。
“王…王姑娘!”管家顧不上打量狄仁心,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朝著王巧姑的方向喊道,“快!快隨我去陳府!老爺…老爺他…不好了!”
王巧姑聽到“陳府”二字,身體猛地一彈,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般的抽氣,整個人往后縮得更緊,拼命搖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抗拒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管家急得跺腳:“哎呀!不是找你扎紙活兒!”他臉色發(fā)白,聲音都變了調,“是…是府里…府里真鬧鬼了!昨兒半夜,巡夜的婆子親眼看見…看見一個穿紅紙衣裳的女人…在…在老爺院子的月亮門那兒…飄…飄過去了!老爺今早起來就渾身發(fā)冷,直說胡話,這會兒人都厥過去了!口口聲聲念著‘紙衣’、‘女鬼’!郎中瞧了都束手無策,怕是…怕是撞了邪??!”
他喘了口氣,目光在狄仁心身上那件道袍上飛快地掃過,又落在白行歌那身清冷出塵的氣度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語氣帶上了懇求:“這位…小道長!還有這位姑娘!瞧著就不是一般人!求求二位,發(fā)發(fā)慈悲,去我們府上給瞧瞧吧!只要能驅了那邪祟,救我家老爺,酬金…酬金好說!王家鋪子…王家鋪子也脫不了干系!這邪乎事兒,就是從她家紙人開始的!”他手指顫抖地指向角落里抖成一團的王巧姑。
狄仁心一聽“酬金好說”,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瞬間像是點著了火把,臉上的熱切幾乎要溢出來。他猛地一拍胸脯,那件寬大的道袍被他拍得“噗”一聲悶響,差點把他自己拍岔氣。
“哎呀媽呀!撞邪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專業(yè)”人士的亢奮,“這還了得!管家大叔您別急!這事兒您算找對人了!俺們師徒…呃,俺們倆!”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依舊沒什么表情的白行歌,舌頭打了個結,立刻又順暢起來,“專業(yè)就是干這個的!驅邪捉鬼,手到擒來!保管把那作祟的玩意兒收拾得服服帖帖!價錢嘛…嘿嘿,好商量!絕對公道!”他搓著手,一臉“終于來活了”的興奮,就差當場掏出價目表了。
管家被他這通搶白弄得有點懵,但看他一身道袍(雖然破舊不合身),又如此“積極”,下意識地就把他當成了主心骨,連連點頭:“好!好!小道長仗義!快請!快請隨我去!”他又看向白行歌,見她氣質沉靜,背著藤箱的樣子更顯不凡,也連忙作揖:“這位姑娘,也請您千萬移步幫襯一二!陳府上下感激不盡!”
狄仁心立刻轉向白行歌,臉上堆滿了夸張的熱絡笑容,肩膀一矮就湊了過來,幾乎要貼到白行歌的手臂。他壓低了聲音,那濃重的東北腔調帶著一股子“咱哥倆好”的市儈氣,熱氣直撲白行歌耳根:
“哥們兒!聽見沒?大活兒!真邪性!”他擠眉弄眼,手指飛快地比劃了一個“四六”的手勢,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誘哄,“搭把手唄?咱倆聯(lián)手,保管拿下!事成之后,你六!俺四!咋樣?夠意思吧?”
白行歌的目光,終于從內院那扇緊閉的門上移開。
她沒看唾沫橫飛、比劃著分成的狄仁心,也沒看一臉懇求、焦急萬分的陳府管家,甚至連角落里抖成一團的王巧姑都未再看一眼。
她的視線,越過他們,投向了門外灰暗的天空下,陳府所在的大致方向。袖中,那半塊斷玉,傳來一絲微弱卻恒定的暖意??諝庵?,似乎還殘留著昨夜屋頂那道慘白紙影帶來的、冰冷的窺伺感。
然后,她什么也沒說。
素白的身影微微一動,背著那口半舊的藤箱,步履無聲,卻異常堅定地,徑直穿過了鋪門,踏入了門外濕冷的空氣里。方向,正是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