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的宅院盤踞在落霞鎮西北角,高墻深院,青磚黑瓦,帶著一種與鎮上其他紙糊般衰敗景象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富貴氣。
然而此刻,這份富貴氣似乎被一種無形的陰霾徹底籠罩住了。
朱漆大門緊閉,門楣上懸掛的兩盞氣死風燈在午后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慘淡無力。門前的石獅子也仿佛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灰翳,眼神呆滯。
引路的管家腳步匆匆,臉上驚魂未定。推開沉重的側門,一股混合著濃烈藥味、檀香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東西捂久了發餿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偌大的宅院異常安靜,仆役們個個垂目耷眼,面色惶然,眼神躲閃,行走間都刻意放輕了腳步,如同行走在布滿薄冰的湖面。
穿過幾重垂花門,來到內宅一處獨立的小院。院門上懸著一塊半舊的木匾,刻著“松濤苑”三字,字跡遒勁,但此刻也透著一股衰頹。院內幾株蒼勁的松樹在陰天里顯得格外墨黑,枝椏虬結,投下濃重的陰影。
正房的門緊閉著,門口侍立著兩個丫鬟,臉色比紙還白,身體微微發抖。管家上前,壓低聲音,帶著哭腔朝里面稟報:“老爺,王姑娘…還有請來的兩位高人,到了…”
門內傳來一陣急促而虛弱的咳嗽聲,緊接著是一個蒼老、嘶啞,帶著極度驚恐和虛弱的男聲,斷斷續續地響起:“進…進來…快…”
管家連忙推開房門。
一股更濃烈刺鼻的藥味混雜著熏人的檀香,幾乎令人窒息。屋內光線昏暗,厚厚的窗簾遮住了大半窗戶,只在縫隙間透入幾縷慘淡的天光。陳設倒是古雅考究,紫檀木的桌椅、博古架上的瓷器,都透著價值不菲的氣息,但此刻都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暗。
陳三爺半躺在靠窗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他的臉色蠟黃枯槁,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短短一夜之間,仿佛老了二十歲。渾濁的眼球里布滿了驚懼的血絲,看到管家引著人進來,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被面,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鬼…紙衣女鬼…她…她又來了…”陳三爺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眼神驚恐地四下亂瞟,仿佛那女鬼就藏在這屋子的某個角落,“在…在月亮門…飄…對著我笑…沒…沒臉…”
他猛地打了個寒噤,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管家連忙上前拍撫,一臉焦急:“老爺!老爺您定定神!高人來了!定能收了那邪祟!”他轉頭,用哀求的眼神看向白行歌和狄仁心。
狄仁心早已收起了路上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他眉頭緊鎖,那雙總是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床幔的陰影、博古架的間隙、桌案底下…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捕捉空氣中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那個鼓囊囊的舊布袋上。
白行歌則靜立在入門處,如同融入陰影的一道素白剪影。她的目光并未過多停留在驚恐萬狀的陳三爺身上,而是緩緩掃過房間的陳設布局,最終落在那扇緊閉的、通往內室的門上。她的眼神沉靜無波,但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屋里的陰氣…很重。并非尋常的潮濕霉味,而是一種沉滯的、帶著腐朽怨念的冰涼氣息,如同無形的蛛網,絲絲縷縷地黏附在每一寸空氣里。袖中的斷玉,也傳來一絲比在紙扎鋪時更清晰的溫熱感。
“管家大叔,”狄仁心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你說那撞鬼的婆子,是在哪里看見的?具體啥時辰?看見啥樣?”
“是…是守夜的張婆子!”管家連忙道,“就在老爺這院子通往后花園的月亮門那兒!約莫是…是子時剛過!她說…說那東西…穿著大紅的紙衣裳!像…像嫁衣!飄…飄過去的,腳不沾地!臉…臉上…”管家咽了口唾沫,臉上也浮起恐懼,“…是空白的!啥也沒有!就…就對著老爺院子的方向…笑…沒聲兒的笑!”
“月亮門?”狄仁心眼神一凜,“帶俺去瞅瞅!”
他又看向白行歌:“哥們兒,一起?”
白行歌沒有回應,但腳步已經動了。她跟在管家身后,步履無聲,走向通往內室的門。狄仁心立刻跟上。
內室是陳三爺的臥室,布置更加奢華,但那股陰冷腐朽的氣息也更濃。一張巨大的雕花拔步床占據了大半空間,床幔低垂。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的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淡薄的、屬于彩紙和劣質漿糊的甜膩氣味。
管家指著靠里的一扇小門:“從這兒出去,穿過回廊,就是月亮門了。”
白行歌的目光卻徑直落在了那張巨大的拔步床床尾附近的地面上。
狄仁心也幾乎是同時注意到了。
那里,靠近床腳的地磚縫隙間,遺落著一小片極其微小的、邊緣不規則的紙片。顏色是刺目的猩紅,質地輕薄,明顯是彩紙。
白行歌走了過去,俯身。她的動作很輕,指尖沒有直接觸碰那片紅紙,而是從藤箱側袋里取出一柄薄如柳葉、寒光閃閃的小巧銀刀。她用刀尖極其小心地將那片紅紙挑起。
紙片只有指甲蓋大小,一面是純然的猩紅,另一面則沾染著一點極其細微的、深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又像是某種粘稠的顏料。更關鍵的是,在紙片邊緣,殘留著半道極其纖細的、用暗金色絲線繡出的扭曲紋路,斷口毛糙,像是被強行撕扯下來。
狄仁心湊得很近,幾乎把腦袋伸到了白行歌手邊,眼睛死死盯著那片紅紙和那半道金線紋路,鼻翼翕動得更快了。“嘶…”他吸了口涼氣,眼神凝重,“這味兒…不對頭!除了紙漿漿糊,還有股…腥甜氣兒,像…像廟里供神佛的那種陳年血料子味兒!”他猛地抬頭,看向管家,
“那婆子住哪間屋?快帶俺去!”
管家被狄仁心驟然凝重的語氣和那片詭異的紅紙嚇得一哆嗦,連忙指向外間靠西的一個小耳房:“就…就那間!張婆子嚇病了,躺…躺在那兒…”
狄仁心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間沖去。
白行歌將那片猩紅紙片用銀刀托著,小心地收入藤箱內一個扁平的玉盒中。她的目光再次掃過拔步床床底那片不易察覺的陰影,又掠過床頭柜上一個半開的抽屜縫隙,這才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張婆子住的耳房狹小陰暗,充斥著汗味、藥味和老年人特有的體味。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蜷縮在簡陋的板床上,蓋著厚厚的、打滿補丁的舊棉被,露在外面的臉蠟黃浮腫,眼神渙散,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含糊不清的囈語:“…紅的…紙的…飄…沒臉…笑…老爺…索命…”
狄仁心進屋后,眉頭擰得更緊了。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狹窄的空間:靠墻的破木桌、缺腿的凳子、堆在角落的雜物…最后,視線精準地鎖定了床鋪下方緊挨墻根的一處陰影。
那里,半張臉盆大小的舊草席歪斜地蓋著地面,邊緣露出一點不尋常的灰白色。
狄仁心幾步上前,蹲下身,毫不猶豫地掀開了那張破草席。
一股更濃烈的、混雜著塵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草席下,赫然是一小片尚未燃盡的紙片!巴掌大小,邊緣焦黑蜷曲,殘留的部分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慘白色,上面用濃墨畫著幾道粗陋扭曲的線條,依稀能看出是紙人衣袍的下擺紋路。而在那焦黑的邊緣和慘白的紙面上,洇染著幾處刺目的、已經凝固發黑的…血跡!像是被火燎過,又像是被某種粘稠的液體浸染過。
更詭異的是,這片殘紙旁邊,還散落著幾粒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顆粒物。
狄仁心瞳孔驟然收縮!他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捻起一小粒那暗紅色的顆粒,湊到鼻尖下,用力嗅了嗅。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混合著陳年血料和某種刺鼻藥物的腥甜氣味鉆入鼻腔!
“血竭粉!”狄仁心猛地抬頭,看向跟進來的白行歌和管家,聲音帶著一絲驚怒和難以置信的寒意,“還有朱砂!混了尸油煉過的邪門朱砂!這他娘的不是鬧鬼!是有人用邪術煉的‘引魂衣’!”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向外面主屋的方向,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砸落:
“這玩意兒燒剩下的灰,沾上活人氣息,就是個活靶子!專門給那些…被強行拘來的‘東西’指路的!”
床上的張婆子似乎被狄仁心驟然拔高的聲音刺激到,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猛地用被子蒙住了頭,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
管家引著白行歌和狄仁心穿過松濤苑曲折的回廊,腳步虛浮,臉色比紙扎鋪的紙人還要白。狄仁心那句“引魂衣”和“活靶子”扎進他腦子里,攪得他魂飛魄散。回廊兩側的雕花木窗緊閉著,隔絕了外面陰沉的天空,只有廊下懸掛的幾盞燈籠投下昏黃搖曳的光,將三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如同鬼魅隨行。
月亮門就在回廊盡頭,連通著陳府的后花園。那是一座小巧的漢白玉拱門,門楣上刻著簡單的纏枝花紋,在昏暗的光線下線條模糊。門洞內光線更暗,仿佛通往另一個幽深的世界。
管家在離月亮門幾步遠的地方就停住了,身體僵硬,手指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角,眼神驚恐地瞟著那幽暗的門洞,死活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就…就是這兒了…張婆子…就…就在這兒看見的…”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狄仁心沒理他,一步就跨到了月亮門下。他微微弓著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銳利如探針,一寸寸掃視著拱門內壁的每一處細節——光滑的漢白玉石壁、磚縫間滋生的薄薄青苔、地面上沉積的微塵…
白行歌也緩步上前,停在狄仁心身側半步遠的地方。她沒有立刻查看地面或墻壁,而是微微仰頭,目光投向拱門內側的穹頂。那里光線最為昏暗。她的鼻翼幾不可察地輕輕翕動了一下。
空氣中,除了回廊里帶來的藥味、檀香味和陳府慣有的沉滯氣息,在這月亮門幽閉的空間內,果然還殘留著一絲極其淡薄、卻異常清晰的異樣氣息——彩紙的甜膩,劣質漿糊的酸腐,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帶著怨念的陰氣。正是昨夜在客棧窗口感受到的那種窺伺感,只是淡了許多,幾乎被風和時間吹散。
狄仁心蹲下身,手指極其小心地拂過靠近拱門內側邊緣、靠近后花園方向的地面磚縫。指尖沾起一點極其細微的、灰白色的粉末。他湊近聞了聞,眉頭緊鎖。
“香灰?”他低聲自語,帶著疑惑,“還是摻了東西的…”
就在這時,一直靜默觀察的白行歌,視線落在了拱門內側靠近底部、一塊不起眼的漢白玉石壁轉角處。
那里,在光滑的石壁與地面微塵的交接處,有一個極其模糊、幾乎被灰塵覆蓋的印記。像是半個…濕腳印?但邊緣極其不規則,沾著的灰塵也呈現出一種被某種粘稠液體浸染過的、不均勻的灰黑色。
她走上前,同樣沒有用手觸碰。從藤箱里取出那個巴掌大的白玉盒,打開,指尖蘸了一點暗紅色的特制朱砂。她沒有畫符,只是將那點朱砂極其小心地、均勻地灑在那片模糊的印記上方寸許的位置。
暗紅色的朱砂粉簌簌落下。
驚人的一幕出現了!
那些細密的朱砂粉末,在接觸到那片區域殘留的、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陰冷氣息時,并沒有四散飄落,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極其詭異地、簌簌地朝著那個模糊的腳印印記聚攏過去!仿佛有無數微小的、無形的觸手在牽引著它們!
眨眼間,一個由暗紅色朱砂勾勒出的、邊緣殘缺扭曲的腳印輪廓,清晰地呈現在了布滿微塵的冰冷石地上!
那腳印前端尖細,后跟模糊,形態詭異,完全不似人足!更像是…某種紙片被強行踩踏后留下的、邊緣撕裂的拓印!
狄仁心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站起身,眼睛死死盯住那個朱砂勾勒出的詭異印記,臉上再無半點油滑之色,只剩下凝重和冰冷的憤怒。
“他娘的…”他咬著牙,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還真是‘走’過來的!”
他猛地扭頭,看向身后臉色慘白如鬼的管家,目光灼灼逼人:“管家大叔!你家老爺發病前,是不是見過什么生人?特別是…神神叨叨那種?或者,他最近有沒有收過什么…不該收的東西?!”
管家被狄仁心驟然凌厲的眼神嚇得一哆嗦,身體晃了晃,差點癱軟在地。他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地左右瞟,似乎在拼命回憶,又像是在掙扎著要不要說。
“沒…沒有…老爺他…”他支支吾吾。
“想清楚!”狄仁心逼近一步,那股子市井的油滑褪盡,竟帶上了幾分迫人的氣勢,“是命重要,還是替誰遮掩重要?!那‘引魂衣’的灰就撒在張婆子屋里!要不是她命大沾得少,這會兒躺床上說胡話的就是她!下一個是誰?你家老爺?還是你?!”
最后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管家心上。他身體猛地一顫,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他驚恐地看了一眼月亮門內那個由朱砂聚攏而成的詭異腳印,又看了看狄仁心冰冷的臉和白行歌沉靜卻深不見底的目光,心理防線終于徹底崩潰。
“有…有!”管家聲音抖得不成調,帶著哭腔,“就…就在老爺病倒前…四五天?老爺…老爺他…他偷偷請過…鎮西頭的孫瞎子!在…在書房里!關著門…嘀咕了大半宿!神神秘秘的…不讓任何人靠近!我…我就送過一次茶…聽見…聽見孫瞎子說什么‘替身’…‘擋災’…‘王瘸子手藝好,做得像’…后來…后來孫瞎子走的時候,懷里好像…好像揣了個布包…扁扁的…”
“孫瞎子?!”狄仁心眼中寒光爆閃,猛地看向白行歌,“哥們兒!聽見沒?!又是王瘸子!又是‘替身’!這事兒,根子還在那紙扎鋪子!那姓孫的老神棍,肯定脫不了干系!”
白行歌的目光,從地上那個由朱砂勾勒出的詭異腳印上抬起。她的眼睫在昏暗光線下投下淺淺的陰影,眼神沉靜依舊,但眼底深處,卻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暗流。袖中斷玉傳來的溫熱感,似乎與管家口中那個“扁扁的布包”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共鳴。
她沒有回應狄仁心的激憤,只是緩緩將白玉盒的蓋子合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咔噠”。
清冷的嗓音如同薄冰碎裂,在死寂的回廊里響起,清晰地傳入管家耳中:
“帶路。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