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的書房位于外院東側(cè),緊鄰著陳三爺處理俗務(wù)的賬房。
管家引著路,腳步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穿過幾道回廊,推開一扇沉重的楠木雕花門,一股混雜著陳年墨香、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書房很大,三面墻都是頂?shù)教旎ò宓淖咸茨緯埽苊苈槁槿麧M了線裝古籍和賬冊,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被歲月和算計壓實的味道。
正對著門的是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面筆墨紙硯齊全,鎮(zhèn)紙下壓著幾頁寫了一半的文書。一扇半開的雕花木窗對著外面的小庭院,幾竿細竹在陰天里無精打采地搖晃。
管家站在門口,死活不肯再往里走一步,手指死死摳著門框,臉色慘白,仿佛這書房里藏著吃人的怪獸。
“就…就是這兒了…老爺和孫瞎子…就在這兒談的…”他聲音抖得厲害。
狄仁心一步就跨了進去,他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銳利,飛快地掃視著書房的每一個角落——書架間的縫隙、書案下的陰影、博古架上那些價值不菲卻落滿灰塵的瓷器、墻角高幾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蘭花…
鼻翼急促地翕動,捕捉著空氣中任何一絲殘留的異常氣息。
白行歌隨后步入,步履無聲。她的目光并未被那些古籍珍玩吸引,而是直接落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案面光潔,鎮(zhèn)紙壓著的文書墨跡半干。
她的視線緩緩移動,掠過筆架、硯臺、筆洗……最終,定格在書案靠近內(nèi)側(cè)邊緣,一個不起眼的黃銅小香爐上。
香爐不大,三足,造型古樸。
爐內(nèi)積著薄薄一層灰白色的香灰,似乎不久前剛用過。但引起白行歌注意的,并非香爐本身,而是香爐旁邊,書案光滑的紫檀木表面上,遺落著幾粒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粉末顆粒。顏色、質(zhì)地,與之前在張婆子床下發(fā)現(xiàn)的那些“血竭粉”極其相似。
狄仁心也幾乎同時注意到了那幾粒暗紅粉末。他一個箭步竄到書案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他俯下身,幾乎把臉貼到了桌面上,眼睛死死盯著那幾粒粉末,鼻翼翕動得更快了。
“沒錯!就是這玩意兒!”他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和寒意,“血竭粉!還混著那股子邪門朱砂的腥甜氣兒!”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書架,
“孫瞎子那老梆子,肯定在這兒燒過東西!引魂衣的符灰?還是別的什么邪門玩意兒?”他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伸出手,目標(biāo)明確地探向書案后靠墻的一個紫檀木矮柜。
矮柜上著鎖,一把黃銅小鎖。
“鑰匙呢?”狄仁心轉(zhuǎn)頭問管家,語氣不容置疑。
管家被他一瞪,嚇得一哆嗦,慌忙道:“鑰匙…鑰匙老爺貼身帶著呢!小的…小的拿不到啊!”
狄仁心“嘖”了一聲,臉上顯出不耐。他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書案筆架上插著的一根細長的鐵質(zhì)書撥上。他一把抄起書撥,動作麻利地將其尖端用力拗彎,形成一個粗糙的鉤狀。
“哥們兒,幫俺盯著點動靜!”他頭也不回地對白行歌招呼一聲,便蹲下身,將那彎鉤小心地探入銅鎖的鎖孔,耳朵幾乎貼在了鎖身上,屏息凝神,手指極其細微地捻動、試探著。
白行歌并未依言去“盯動靜”。
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書案上,確切地說,是停留在那個黃銅小香爐內(nèi)。她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用指甲尖捻起一點爐內(nèi)的灰白色香灰。灰燼細膩,帶著焚香后的余溫感,但指尖傳來的觸感卻有些異樣——除了香灰應(yīng)有的細滑,似乎還夾雜著極其微小的、不易察覺的顆粒感。
她將指尖湊近鼻端,極輕地嗅了一下。
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清晰的、混合著陳舊紙張燃燒后的焦糊味、某種刺鼻藥物的辛辣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油膩甜腥氣!
她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這氣味…與王家紙扎鋪秘室中感受到的、浸過尸油的彩紙氣息,如出一轍!
就在這時,只聽“咔噠”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狄仁心手中的鐵鉤猛地一頓,臉上瞬間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手腕一擰,再一挑。
“啪嗒。”
那把黃銅小鎖應(yīng)聲彈開!
“成了!”狄仁心低呼一聲,迫不及待地拉開矮柜的抽屜。
抽屜很深,里面塞滿了各種賬冊、信函和雜物。狄仁心也不管不顧,雙手并用,飛快地翻找起來。紙張翻動的“嘩啦”聲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刺耳。管家在門口看得心驚肉跳,卻又不敢阻攔。
白行歌的目光從香爐移開,落在了狄仁心翻找的動作上。她的眼神沉靜,但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咦?”狄仁心翻動的手突然停住,發(fā)出一聲疑惑的低哼。他從一堆賬冊底下,抽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用暗黃色粗布包裹著的扁平方塊。布包入手很輕。
他三下五除二解開布包。里面露出的,并非預(yù)想中的符箓或邪物,而是一個極其普通的、用白板紙糊成的簡陋小方盒。盒子沒有上鎖,只是用一根細麻繩草草捆著。
狄仁心皺著眉,一把扯斷麻繩,掀開了盒蓋。
盒內(nèi)空空如也。
只在盒子底部,散落著幾片極其細碎的、顏色暗黃的紙屑,像是某種厚實的符紙被撕碎后留下的殘渣。紙屑上,似乎用暗紅色的顏料勾勒著極其模糊扭曲的線條,但已經(jīng)完全無法辨認。
“空的?”狄仁心不敢置信地拿起盒子,用力晃了晃,又湊到眼前仔細查看盒內(nèi)每一寸角落,甚至還伸進手指去摳了摳盒底的縫隙,
“他娘的!白忙活?!東西呢?被那老梆子拿走了?還是燒了?”
他煩躁地將空盒往書案上一扔,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盒子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滑出一小段距離,正好停在白行歌手邊。
白行歌的目光落在那個空盒上。她的指尖輕輕拂過盒子粗糙的白板紙表面,又捻起盒底那幾片暗黃的紙屑,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油膩感。她抬起手,指尖在鼻端下方極輕地掠過。
那股刺鼻藥物的辛辣味和陳舊紙張的焦糊味更加清晰,混雜著那股令人作嘔的油膩甜腥。正是香爐里那股異樣氣味的來源!
她的視線緩緩抬起,越過書案,投向書房那扇半開的雕花木窗。窗外,小庭院里那幾竿細竹在陰冷的風(fēng)中搖曳,竹葉摩擦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
狄仁心還在不甘心地翻著矮柜抽屜,嘴里罵罵咧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孫瞎子那老窩,俺就不信翻不出點干貨來!”
他猛地直起身,臉上那股挫敗感已經(jīng)被一種躍躍欲試的、近乎亢奮的狠勁取代。他幾步走到白行歌面前,那件寬大的道袍袖子隨著他的動作晃蕩。
“哥們兒!”他眼睛亮得驚人,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子“干票大的”的江湖氣,手指用力地在空中一點,“這空盒子就是個障眼法!真正的‘貨’,還有那老梆子搞鬼的證據(jù),肯定還在孫瞎子那耗子洞里!白天人多眼雜,不好下手。咱晚上去!摸黑給他來個抄底兒!咋樣?”
他湊得很近,熱烘烘的氣息帶著塵土和汗味,幾乎噴到白行歌臉上,眼神灼灼地逼視著她,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邀請和一種近乎蠻橫的自信,仿佛料定對方絕不會拒絕這刺激的提議。
白行歌的目光,從窗外搖曳的竹影收回。她并未看狄仁心那張因亢奮而微微發(fā)紅的臉,也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夜探的提議。
她的視線,平靜地落在他按在腰間那個鼓囊囊舊布袋的手上。那布袋隨著他激動的動作微微晃動。
然后,她清冷的嗓音響起,如同冰珠落玉盤,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吐出三個字:
“你姓狄。”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狄仁心臉上那股子亢奮的、躍躍欲試的表情,瞬間僵住。
他亮得驚人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似乎都收縮了一下,直勾勾地瞪著白行歌。按在布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或者用他一貫的嬉皮笑臉搪塞過去,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只發(fā)出一個短促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白行歌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如同深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臉上那來不及掩飾的錯愕和一絲被看穿底細的慌亂。
她并未追問,也沒有解釋自己如何得知。仿佛這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確認。她的視線從狄仁心僵硬的臉上移開,重新落回書案上那個空蕩蕩的紙盒上,指尖無意識地捻過盒底殘留的油膩紙屑。
“白行歌。”她淡淡地說出自己的名字,語氣如同在陳述天氣。
狄仁心臉上的僵硬如同冰面裂開了一道縫隙。錯愕、驚訝、一絲被看透的羞惱,還有更多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飛快地翻涌、沉淀。他定定地看著白行歌那張毫無波瀾的側(cè)臉,看著她沉靜專注地審視紙盒的模樣。
幾息之后,他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了一下,嘴角扯了扯,那點被識破的慌亂迅速被一種新的、混雜著無奈和更多探究興味的神色取代。他抬手,用指關(guān)節(jié)蹭了蹭自己的鼻尖,發(fā)出一個短促的、帶著點自嘲意味的氣音。
“嘿…行歌…白兄。”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那濃重的東北腔調(diào)重新響起,似乎比剛才低沉了一點,帶著點認命般的坦然,“你這眼睛…可真夠毒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個空盒,又看向窗外漸沉的暮色,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
“那…白兄,咱這趟耗子洞,還掏不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