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吞沒了落霞鎮。
白日里那些俗艷的紙彩,在黑暗中褪盡顏色,只剩下扭曲臃腫的輪廓,沉默地蟄伏在街巷兩側,如同蟄伏的獸。
風更冷了,帶著浸透骨髓的濕氣,卷起零星的紙錢碎片,貼著冰冷的地面打著旋兒,發出細碎而持續的“沙沙”聲。
悅來棧二樓最東頭的房間,窗欞緊閉,隔絕了外界的黑暗與嗚咽。
桌上油燈撥至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燈罩內搖曳,將白行歌素白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細長。
她盤膝坐于簡陋木床,眼簾低垂,呼吸綿長輕緩。
雙手結印虛搭膝頭,每一次吐納都帶著刻意的、極致的緩慢,如同牽引著沉重而脆弱的絲線。
內腑深處,那片陰沉的滯澀感在專注的心神下被強行梳理,枯竭的靈力如同冰層下艱難涌動的暗泉,一絲微弱卻堅韌的暖流在淤塞的河道中緩慢蠕動。
額角細密的冷汗在昏黃光暈下閃著微光,但她眉宇間只有一片沉靜。
窗外的風聲、雨聲、紙片的嗚咽,連同樓下客棧徹底沉寂的人聲,都被隔絕在專注的靈臺之外。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收勢。
指尖殘留的朱砂早已干涸,在桌面留下暗紅印記。內腑的悶痛并未根除,但沉重的滯澀感似乎被撬開一絲縫隙,枯竭的靈力也得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浸潤。
她吹熄油燈。房間徹底陷入黑暗。躺下,藤箱置于觸手可及之處。閉目,聽著窗外細密的雨聲,身體沉入黑暗的休憩。
子時剛過。
白行歌倏然睜眼。
黑暗中,她的瞳孔清晰無比,毫無初醒的迷茫。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寂靜中達成。
她無聲坐起,黑暗中傳來藤箱搭扣被輕巧撥開的細微“咔噠”聲。
幾乎同時,隔壁房間傳來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掩蓋的“吱呀”聲——是窗栓被撥開的動靜。
緊接著,一個更輕的、如同貍貓落地般的“嗒”聲在窗外的瓦檐上響起。
白行歌走到自己窗邊,動作輕巧無聲地拔開插銷,將木窗推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冰冷的、飽含水汽和濃重紙漿顏料氣息的風立刻灌入。
窗外,夜色深沉,雨絲細密如針。
借著對面紙扎鋪后院圍墻內透出的、極其微弱的一線燈火余光,她看到一道穿著寬大深色布袍(顯然已換下那件惹眼的道袍)的瘦削身影,正像壁虎般緊貼在濕滑的瓦檐上,動作輕捷地朝紙扎鋪方向移動。
正是狄仁心。
他似乎察覺到背后的視線,動作微微一頓,側過頭。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朝著白行歌窗口的方向,極其隱蔽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下頭,隨即手腳并用,繼續無聲地向目標潛行而去。
白行歌不再遲疑。
她如同沒有重量的影子,側身滑出窗口,靈巧地落在濕冷的瓦片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雨絲立刻打濕了她的鬢角和肩頭。她緊隨狄仁心的身影,兩人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墨痕,在連綿的瓦檐上快速移動。
紙扎鋪的后院圍墻很快出現在下方。墻內一片死寂,只有那些堆積如山的紙人紙馬在雨幕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慘淡的輪廓,如同沉默的白色墳丘。
白日里王巧姑倚靠的那扇通往內院的窄門緊閉著。
狄仁心率先滑下瓦檐,落在后院墻根濕漉漉的陰影里。
他背貼著冰冷粗糙的磚墻,側耳傾聽片刻,隨即對剛落到身側的白行歌打了個手勢——目標:作坊深處,王巧姑恐懼的角落。
兩人如同幽靈,無聲地穿過堆積的紙活叢林。慘白的紙人臉孔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空洞的眼窩仿佛隨著他們的移動而轉動。空氣中彌漫著濕紙和漿糊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悶氣味。
作坊的門虛掩著。狄仁心極其小心地推開一條縫隙,兩人閃身而入。
作坊內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見五指。濃重的灰塵、陳年漿糊、竹篾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舊棺木深處散發出的陰冷潮濕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無數紙人紙馬在絕對黑暗中沉默佇立,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
狄仁心從懷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只有拇指大小的、極其粗糙的皮囊。他拔開塞子,倒出一點點散發著微弱磷光的粉末在掌心。那點微光僅能照亮他掌心方寸之地,映出他此刻異常凝重的側臉輪廓。他用手指蘸著粉末,極其小心地在進門不遠處的地面上,點下幾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弱光點,作為退路的標記。
白行歌則靜靜地站在原地,雙眼在極致的黑暗中緩緩適應。她的感知提升到極致,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細微的波動——灰塵沉降的軌跡,角落蛛網輕微的震顫,以及…那扇通往內院的窄門后,若有若無的、壓抑而規律的呼吸聲。
王巧姑睡在內院。
狄仁心做完標記,對白行歌比了個方向,正是昨日王巧姑精神崩潰時極度恐懼的、作坊最深處靠近灶臺的角落。那里堆放著一人多高的、尚未糊紙的竹篾骨架和一些廢棄雜物。
兩人在絕對的黑暗中,僅憑直覺和記憶,朝著那個方向無聲移動。每一步都踏在松軟的、積滿厚厚灰塵的地面上,盡量不發出絲毫聲響。
空氣粘稠得如同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味道。
靠近那堆雜物,狄仁心停下腳步,蹲下身。
借著掌心那點微弱的磷光,他仔細審視著地面厚厚的積灰。靠近墻角的地面,灰塵的分布似乎有極其細微的不同——靠近灶臺的一側,灰塵明顯比外側薄了一層,形成一道不規則的弧線,像是經常有人在此處走動或站立。
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拂過墻角冰冷的磚石,一寸寸摸索著。指尖掠過磚縫間粗糙的泥灰和滋生的濕冷苔蘚。
突然,他手指的動作頓住了。
在靠近地面、一塊不起眼的青磚邊緣,他的指尖感受到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于其他磚縫的松動感!那縫隙似乎比旁邊的略寬一絲,而且縫隙邊緣的泥灰,觸感異常光滑,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摩擦過!
狄仁心眼中精光爆閃。他立刻從腰間舊布袋里摸出一根細長的、頂端帶小鉤的鐵簽,動作輕巧得像繡花,將鉤尖極其小心地探入那道縫隙中。他屏住呼吸,手腕以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極其緩慢地捻動、試探著。
白行歌站在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如同融入黑暗的雕塑。她的目光穿透濃稠的黑暗,落在狄仁心專注的脊背和那只捻動鐵簽的手上。她全身的感知如同無形的蛛網張開,捕捉著周遭一切——內院王巧姑那微弱而壓抑的呼吸聲,遠處巷弄里偶然傳來的犬吠,以及…這作坊深處,那堆雜物后面,似乎有某種極其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嗡”鳴,正與袖中斷玉的微溫產生著難以言喻的共鳴。
就在這時!
狄仁心捻動的手指猛地一停,手腕極其細微地往上一挑!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機括咬合聲,在死寂的作坊深處響起!
狄仁心面前墻角處,一塊約莫尺許見方的青磚,竟然無聲無息地向內凹陷下去!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刺鼻的混合氣味如同開閘的洪水,猛地從洞口噴涌而出——
濃得化不開的、屬于陳年尸油的油膩甜腥,
刺鼻辛辣的、混合了多種詭異藥物的氣息。
陳舊紙張和竹篾在封閉空間中發酵出的腐朽惡臭!
還有…一股沉甸甸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陰冷怨氣!
這股混合的氣浪撲面而來,狄仁心首當其沖,被嗆得差點背過氣去,
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下意識地向后一仰,手中的磷光差點熄滅!他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迅速用袖子死死捂住了口鼻,但那股味道仿佛有生命般,直往腦仁里鉆!
白行歌在洞口開啟的瞬間,身體便已繃緊。那股混合氣味如同實質的沖擊,讓她內腑本就未愈的傷勢一陣翻攪,喉頭涌上一絲腥甜,
但更讓她心神劇震的,是那股噴薄而出的、粘稠如墨的陰冷怨氣!袖中斷玉驟然變得滾燙,幾乎要灼傷她的皮膚。
洞口內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如同巨獸張開的口。只有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和陰冷的氣息,源源不斷地涌出,昭示著里面隱藏的絕非善地。
狄仁心捂著口鼻,緩過那陣強烈的惡心感,一雙眼睛在微弱的磷光下亮得駭人,充滿了驚悸和更深的探究。
他看向白行歌,眼神在詢問:進不進?
白行歌的目光沉靜如冰,凝視著那吞噬光線的洞口。袖中斷玉的滾燙感如同無聲的警鐘,又似強烈的指引。
她沒有絲毫猶豫,只對著狄仁心,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狄仁心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他深吸一口氣——盡管那氣味令人作嘔——將掌心那點微弱的磷光小心翼翼地探向洞口邊緣,然后一矮身,率先鉆了進去,身影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沒。
白行歌緊隨其后,素白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洞口。
那塊凹陷的青磚在她進入后,無聲無息地滑回原位,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