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家屬群
第十四章:秋陽里的舊物與新約
一、倉庫里的“時光膠囊”
立秋那天,建國突然打來電話,聲音帶著點神秘:“叔,你來倉庫一趟,給你看個好東西?!?/p>
李老頭揣著老花鏡往倉庫趕,剛進門就被嗆得直咳嗽——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舊紙箱,上面落著層灰,印著“軍工企業物資”的字樣。建國正蹲在紙箱前拆膠帶,見他來趕緊招手:“叔,你看這是啥!”
紙箱里滾出個軍綠色的鐵皮盒,鎖扣上銹跡斑斑,卻能看清上面的五角星。李老頭的心猛地一跳,伸手摸了摸:“這是……當年廠里的急救箱?”
“可不是嘛!”建國擦著盒上的灰,“昨天整理舊倉庫翻出來的,里面還有東西呢?!?/p>
撬開生銹的鎖,里面鋪著層紅絨布,放著把止血鉗、幾卷紗布,還有個泛黃的筆記本。李老頭翻開筆記本,熟悉的字跡撞進眼里——是他年輕時的筆記,記著軍工廠的設備參數,最后一頁卻畫著個簡筆畫:兩個扎辮子的小姑娘,圍著棵歪脖子樹,樹下坐著個叼著煙袋的老頭。
“這是我畫的?”他摸著紙面,指尖發顫。1990年的冬天,他在車間值夜班,想家了,就憑著記憶畫了這張畫。那時候翠蘭剛上小學,紅梅還在襁褓里,他總說等轉了城市戶口,就帶她們去城里的公園,看比老家更粗的樹。
“叔,這箱子咱留著吧?!苯▏鸭本认浔饋?,“比那些新擺件有意義。”
李老頭沒說話,盯著筆記本上的歪脖子樹出神。那樹畫得像根柴火棍,卻讓他想起筒子樓門口的老槐樹剛栽下時的樣子,細得能一把攥住,風一吹就晃悠,誰都沒指望它能活。
家屬群里,他拍了張筆記本的照片,配文:“三十年前畫的樹?!?/p>
翠蘭秒回:“這不是我和妹妹嗎!我扎倆辮子,妹妹是小光頭!”
紅梅:“爸畫得真好,比我現在教學生的簡筆畫強?!?/p>
張阿姨:“這樹看著眼熟,是不是當年筒子樓門口那棵?”
孫老頭:“我記得!剛栽時沒我高,現在倆我都抱不住!”
李老頭看著消息笑,突然覺得這鐵皮盒像個時光膠囊,裝著他沒說出口的牽掛。他把筆記本揣進懷里,急救箱讓建國幫忙搬到車上:“回去給孩子們看看,讓她們知道你叔當年也有‘藝術細胞’?!?/p>
車開過濱河路時,秋陽把河面照得金燦燦的。李老頭看著窗外掠過的樹,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比戶口、比土地更經得住歲月——就像這筆記本上的畫,哪怕線條歪歪扭扭,也能在三十年后,讓他一眼認出當年的自己和孩子。
二、舊毛衣里的補丁
三嬸托人捎來個藍布包,打開時一股樟腦味撲面而來——是幾件舊毛衣,領口磨得發亮,袖口打著補丁。翠蘭拿起件粉色的,突然“呀”了一聲:“這是我小時候穿的!”
毛衣的肘部補著塊灰色的布,針腳歪歪扭扭。她想起十歲那年在筒子樓樓梯口摔了一跤,毛衣磨破了個大洞,哭了半宿。老伴連夜拆了李老頭的舊秋衣,給她補了塊補丁,說:“補丁是衣服的勛章,穿著暖和?!?/p>
“媽補的補丁比這好看?!奔t梅摸著件黃色毛衣,上面的補丁剪成了小兔子的形狀,“我這件是摔進煤堆里磨破的,媽說要繡只兔子擋擋?!?/p>
李老頭拿起件深藍色的,是他自己的,后背補著塊三角形的布。1996年廠里檢修設備,他被鐵架劃了道口子,毛衣破了,老伴就用翠蘭穿小的校服布補了補,說:“藍配藍,看不出來。”
家屬群里發了毛衣的照片,二姑立刻打電話來:“三嬸子也是,咋把舊衣服寄來?我給孩子們買新的!”
“別買?!崩罾项^笑著說,“這比新衣服暖和?!?/p>
張阿姨視頻時看見毛衣,眼睛直發亮:“我家老王的毛衣也這樣,補丁比原布還多。當年在廠里,誰家沒幾件帶補丁的衣服?”她轉身從衣柜里翻出件軍綠色毛衣,肘部補著兩塊方形的布,“你看這,還是用勞保手套補的,結實!”
孫老頭也湊熱鬧,發了張他穿補丁棉襖的照片,配文:“當年在車間,這棉襖擋過飛濺的鐵屑,補丁是最好的鎧甲。”
翠蘭把毛衣洗干凈,晾在陽臺的繩子上。秋陽穿過針腳,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撒了把星星。紅梅突然說:“姐,咱把這些補丁拆下來,繡在十字繡上吧?”
“好主意!”翠蘭眼睛一亮,“就繡成棵樹,補丁當樹葉。”
李老頭看著她們忙活,突然想起老伴坐在筒子樓的燈下,戴著頂掉了毛的線帽,瞇著眼睛穿針引線的樣子。那時候總覺得日子苦,盼著穿新衣服、住新房子,現在才明白,那些帶著補丁的舊物里,藏著比蜜還甜的惦記。
晚上,翠蘭把拆下來的補丁拼成朵花,用紅絲線在周圍繡了圈花邊。李老頭把它擺在客廳的茶幾上,正好對著那棵老槐樹的方向。他想,老伴要是看見,肯定會說:“還是孩子們手巧?!?/p>
三、菜市場的“老規矩”
李老頭在便民市場幫翠蘭看攤,隔壁賣豆腐的王嬸突然說:“老李,你還記得不?當年在筒子樓的菜市場,買豆腐要憑票,你總讓翠蘭來蹭我的豆腐渣?!?/p>
李老頭笑:“咋不記得?你說豆腐渣喂豬可惜,給孩子煮粥正好?!?/p>
正說著,個小伙子來買十字繡,嫌價格貴,嘟囔著:“網上比這便宜一半?!?/p>
翠蘭剛要解釋,李老頭攔住她,從竹籃里拿出塊槐花餅:“嘗嘗,自家做的。咱這繡品,針腳能數清,網上的能嗎?”
小伙子咬了口餅,眼睛亮了:“爺爺,這餅好吃!繡品我要了,再給我來塊餅?!?/p>
王嬸在旁邊笑:“還是老李有辦法,這叫‘老規矩’——買賣不成仁義在?!?/p>
所謂“老規矩”,是當年筒子樓菜市場的講究:買肉要給搭塊骨頭,稱菜要多抓一把,賒賬不用寫欠條,記在心里就行。李老頭總說,做生意和過日子一樣,得留三分情分。
這天,個老太太來買鞋墊,掏遍口袋還差五塊錢,急得直搓手?!皼]事,先拿去用?!贝涮m把鞋墊遞過去,“下次來再給?!?/p>
老太太走后,旁邊賣菜的小張撇嘴:“蘭姐,你這是白送,她不一定來。”
“不來也沒啥?!崩罾项^幫著整理繡線,“當年在筒子樓,張阿姨家孩子發燒,借了咱五塊錢買退燒藥,第二年才還,還帶了袋雞蛋?!?/p>
家屬群里,翠蘭把這事一說,張阿姨立刻回復:“那時候誰家沒個難處?我記得你媽總說,錢是死的,人是活的?!?/p>
孫老頭:“我年輕時在供銷社,欠賬的多了去,從來沒催過,該還的總會還?!?/p>
建國:“叔說得對,我在倉庫收料,也總多給供應商留兩斤秤,現在他們都愿意給咱最好的貨?!?/p>
傍晚收攤時,那老太太果然來了,還帶了袋自家種的青菜:“姑娘,對不住,中午忘帶錢了。”
翠蘭接過青菜,心里暖烘烘的。她想起小時候在筒子樓,媽媽總讓她把蒸好的饅頭分給鄰居,說:“日子是循環的,你對人好,人也會對你好?!?/p>
李老頭拎著青菜往家走,秋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看著市場里來來往往的人,突然覺得這便民市場和當年的筒子樓菜市場沒兩樣——都有討價還價的熱鬧,有互通有無的溫暖,有藏在柴米油鹽里的人情味。
四、老相冊里的“陌生人”
整理舊物時,紅梅翻出本塑料皮相冊,封面印著“太原動物園”,邊角都磨圓了。翻開第一頁,張泛黃的照片掉了出來:李老頭抱著個嬰兒,旁邊站著個陌生女人,穿著碎花襯衫,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爸,這是誰?”紅梅舉著照片問。
李老頭接過照片,愣了半天:“這是……你趙阿姨。”
趙阿姨是他老伴走后,別人介紹的對象,1999年在動物園拍的這張照。她也是軍工廠的家屬,丈夫工傷去世,帶著個女兒。兩人處了半年,趙阿姨說想讓李老頭把翠蘭和紅梅送回老家,“城里開銷大,養四個太難”。
“我沒同意?!崩罾项^摩挲著照片上的嬰兒,那是趙阿姨的女兒,“我說孩子們在哪,家就在哪?!?/p>
后來趙阿姨嫁去了南方,斷了聯系。李老頭把照片夾回相冊,沒再提過,沒想到藏了二十多年,被紅梅翻了出來。
“爸,你咋不早說?”紅梅的眼睛有點紅,“要是……”
“沒要是。”李老頭合上相冊,“你媽說過,日子得往前看,不能總回頭。”他想起當年拒絕趙阿姨時,心里也疼過,可看著翠蘭和紅梅在筒子樓的煤堆上畫畫,突然覺得再難也能扛——有孩子在的地方,就是完整的家。
家屬群里,紅梅猶豫半天,還是把照片發了出去,配文:“發現個秘密。”
張阿姨秒回:“這不是趙寡婦嗎!當年我還勸過她,別逼老李送孩子走?!?/p>
孫老頭:“老李是對的,孩子離不得爹。”
二姑:“現在這樣挺好,倆閨女多孝順,比啥都強?!?/p>
建國發來段語音:“叔,您要是想找個伴兒,我幫您留意?現在公園里好多阿姨跳廣場舞,人都挺好?!?/p>
李老頭看著消息笑,給建國回了句:“不用,我有老槐樹作伴,有你們這群‘奇葩’家屬熱鬧,夠了?!?/p>
晚上,翠蘭給相冊套了個新封皮,上面繡著棵槐樹,樹下坐著個老頭,旁邊圍著兩個姑娘。“爸,這樣就像咱家的故事了?!?/p>
李老頭看著新封皮,突然覺得趙阿姨的照片沒那么刺眼了。就像老槐樹身上的疤,當年看著疼,時間長了,倒成了歲月的印記——證明它經歷過風雨,卻依然站得筆直。
五、秋夜里的“露天課堂”
紅梅的“小課桌”名氣越來越大,家長們說她教得好,硬要給她漲學費。她拗不過,就把次臥的飄窗改成了“獎學金”,考得好的學生能選本課外書,都是她自己掏腰包買的。
這天晚上,小宇拿著95分的數學卷子,非要請紅梅去廣場“講課”——他爸在廣場擺了個修鞋攤,說讓其他攤主的孩子也聽聽。
紅梅抱著教案下樓時,李老頭和翠蘭也跟了去。秋夜的廣場上,路燈亮得像星星,修鞋攤、雜貨攤、貼膜攤的老板們搬來小馬扎,圍著紅梅坐成圈,孩子們趴在折疊桌上,眼睛亮得像要把知識吸進去。
“這道題,就像你爸修鞋,得先找到破洞在哪?!奔t梅指著數學題,打比方打得生動,連攤主們都聽入了迷。李老頭蹲在老槐樹下,看著女兒站在人群中間,突然想起她小時候在筒子樓的樓道里,給鄰居家的孩子講作業,也是這么認真,小辮子隨著手勢一晃一晃的。
翠蘭把繡攤也搬了過來,邊繡邊聽,有家長問起十字繡,她就笑著說:“等孩子考了100分,送幅小的當獎勵?!?/p>
家屬群里,張阿姨發了段“露天課堂”的視頻,配文:“咱紅梅是人民教師的料!”
孫老頭:“我孫子要是在這兒,肯定也能考95分?!?/p>
張老頭:“明天我把棋盤搬來,邊下棋邊聽,兩不耽誤?!?/p>
建國:“叔,我明天送塊小黑板過去,比在地上寫方便?!?/p>
夜漸深,孩子們的問題越來越多,攤主們的笑聲越來越響。李老頭看著老槐樹下的熱鬧,突然覺得這比任何補習班都珍貴——知識在秋風里流動,人情在燈光下生長,就像當年在筒子樓,誰家孩子有不會的題,全樓的人都來支招,不分你我。
收攤時,小宇的爸爸非要塞給紅梅一雙新鞋墊:“紅老師,我手藝不好,別嫌棄?!毙瑝|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加油”兩個字,針腳里全是心意。
紅梅抱著鞋墊往家走,秋風吹起她的教案紙,上面的字跡在路燈下跳躍。李老頭知道,這“露天課堂”講的不只是數學題,還有日子里最實在的道理:只要肯用心,哪怕在路邊攤旁,也能種出知識的花。
六、土地承包證的新歸宿
村里捎信來,說祠堂的閱覽室修好了,讓李老頭回去看看。他特意帶上1983年的土地承包證,紙頁脆得像餅干,卻記著“李家坡村,耕地20畝,等級一等”。
祠堂的閱覽室里,新做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墻上掛著村里的老照片,其中一張是1983年分地時拍的,李老頭站在最中間,穿著的確良襯衫,笑得露出豁牙,二舅蹲在他旁邊,手里舉著卷尺。
“這證放這兒吧?!贝逯钢鴤€玻璃展柜,“讓孩子們知道,咱村的土地養過人,也成就過人。”
李老頭把承包證放進去,看著它和老照片、舊農具待在一起,突然覺得這才是它最好的歸宿——不在柜底蒙塵,不在回憶里褪色,而在孩子們好奇的目光里,繼續講述土地的故事。
回城里的路上,二舅塞給他個布包,里面是雙布鞋:“給孩子們的,納了半年,鞋底厚,穿著穩當?!毙嫔侠C著兩朵槐花,針腳細密,像他年輕時丈量土地的卷尺刻度。
家屬群里,李老頭發了張閱覽室的照片,配文:“老物件有新家了?!?/p>
翠蘭:“等放假,我帶十字繡回去,給閱覽室繡幅窗簾?!?/p>
紅梅:“我把學生的優秀作文帶去,貼在墻上,也算城鄉交流?!?/p>
張阿姨:“我讓老伴寫幅字,就寫‘不忘本’,給祠堂掛上。”
孫老頭:“我把那臺老半導體帶來,給村里人聽聽京劇?!?/p>
車過汾河大橋時,秋陽正落,把河水染成橘紅色。李老頭看著窗外掠過的白楊樹,突然想起1998年那個秋夜,他把“農轉非”戶口遷移證鋪在桌上,兩個女兒的眼睛亮得像臺燈?,F在,那燈光變成了閱覽室的日光燈,變成了廣場上的路燈,變成了家屬群里跳動的消息提示,在歲月里明明滅滅,卻從未熄滅。
他掏出手機,在群里敲下一行字:“秋收時回村,咱去地里掰玉米。”
消息發出去,立刻收到一串回復。
“好?。∥規吕C的玉米圖案十字繡!”
“我帶學生寫的《玉米生長記》!”
“我帶廣場舞隊去村里表演!”
“我開車,拉著大家和老槐樹的新葉子!”
李老頭看著屏幕,笑了。秋風吹進車窗,帶著田野的氣息,像誰在耳邊說:日子就像這秋收,不管春天播了什么種,秋天總會有屬于自己的收成——可能是金燦燦的玉米,可能是沉甸甸的麥穗,也可能是藏在舊物里的溫暖,藏在心里的牽掛,藏在這群“奇葩”家屬的吵吵鬧鬧里,那最實在的幸福。
作者有話說:關于那些藏在字縫里的人間煙火
寫完《奇葩家屬群》第十四章的那個清晨,我站在太原的汾河岸邊,看著秋陽把河水染成金紅色,突然想起三年前采訪李老頭原型時的場景。他坐在社區茶館的竹椅上,手里轉著兩顆磨得發亮的核桃,說:“你要寫咱這故事,別光寫那些紅本本、地契啥的,得寫槐花餅的香味,寫筒子樓的煤煙味,寫半夜誰家孩子哭了全樓都醒的動靜——那才是日子?!?/p>
這三年里,我總想起這段話。那些支撐著故事往前走的,從來不是跌宕起伏的劇情,而是藏在細節里的溫度:李老頭補裂縫時用的藍色地毯,翠蘭繡品里的補丁,紅梅教案本上的咖啡漬,還有家屬群里那些帶著方言口音的語音、錯字連篇的消息、被反復轉發的老照片。它們像老槐樹的根,悄無聲息地扎進土里,把虛構的故事變成了能讓人觸摸到的生活。
一、關于“家屬群”的誕生:那些吵吵鬧鬧的溫柔
寫這個故事的初衷,源于我奶奶的微信頭像。那是個紅底金字的“?!弊郑刻煸缟狭c準時在群里冒泡,發些“喝隔夜茶致癌”“走路比跑步好”的養生文章,緊接著就是二姑的“我家孫子考了100分”、三舅的“今天釣魚釣了三斤”、表妹的“求助:孩子叛逆期咋辦”。有次奶奶住院,平時吵得不可開交的群突然變得整齊:“上午我守著”“下午我帶飯”“晚上我值夜”??粗切┍孔镜年P心,我突然明白:家屬群從來不是“奇葩”的聚集地,而是中國人最樸素的情感容器——我們在這里爭吵、炫耀、求助,也在這里悄悄藏起最深的牽掛。
故事里的家屬群,幾乎照搬了我奶奶群里的生態。張阿姨總發“內部消息”,像極了我二姑;孫老頭愛講大道理,和我三舅如出一轍;李老頭很少說話卻每天都看,活脫脫我爺爺的樣子。有讀者問我:“這些家長里短有啥好寫的?”可你仔細想想,我們的人生不就是被這些“沒啥好寫的”填滿的嗎?是飯桌上的一句“多吃點”,是電話里的“天涼了添衣”,是家屬群里那句沒頭沒尾的“我挺好的,別惦記”。
記得寫翠蘭在超市上班第一天的情節時,我特意加了個細節:她的工牌歪了,是李老頭悄悄幫她別正的。這個動作來自我爸——我第一份工作入職那天,他送我到公司樓下,沒說啥鼓勵的話,就盯著我的工牌看了半天,伸手把歪掉的別針扶正。后來我每次看到工牌,都會想起那個瞬間。生活從來不是靠豪言壯語支撐的,是這些藏在縫隙里的溫柔,讓我們有勇氣走下去。
二、關于“李老頭們”:時代洪流下的小人物
有次簽售會,一個讀者握著我的手說:“李老頭太像我爸了,當年為了讓我進城讀書,賣了家里的牛,現在總說‘要是牛還在,能生好多小牛了’。”說著說著,他眼圈就紅了。
我突然意識到,李老頭們的故事,其實是一代人的縮影。他們經歷了中國變化最快的幾十年,從“農村戶口”到“城市居民”,從“鐵飯碗”到“下崗潮”,從“土地里刨食”到“拆遷款買房”。他們手里的紅本本換了一本又一本,腳下的路從泥土變成了水泥,可心里的秤始終沒變——那秤砣是孩子的笑臉,是老伴的嘮叨,是“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信念。
寫“20畝地”那段時,我去采訪了山西農科院的一位老研究員。他給我看了組數據:1998年全國農民人均耕地2.1畝,2023年是1.3畝;但1998年一畝地的產出能換300斤白面,2023年能換2000斤?!皵底质抢涞模彼f,“可你去村里看看,誰家墻上沒掛著老地契?那不是錢,是念想?!?/p>
故事里李老頭把土地承包證捐給祠堂,這個情節來自我在晉南農村的見聞。有個村子修文化站時,村民們自發捐出老物件:1950年的土地改革證、1978年的聯產承包合同、1990年的農業稅完稅證。村支書說:“這些紙比房產證金貴,它們記著咱是從哪來的。”
我常常想,李老頭們的“擰巴”,其實是我們每個人的寫照。我們一邊吐槽著“老家太落后”,一邊在城市的深夜想念媽媽做的咸菜;一邊刷著“斷舍離”的文章,一邊把孩子的胎發、老伴的第一封信藏在箱底。這種矛盾不是“奇葩”,是我們對抗時光的方式——知道來路,才能走好去路。
三、關于“舊物”:比記憶更忠誠的伙伴
翠蘭的麥秸稈筐、紅梅的舊臺燈、李老頭的解放鞋……這些貫穿全書的舊物,其實是我采訪時收集的“寶貝”。我有個紙箱,里面裝著讀者寄來的老物件:1985年的糧票、1992年的尋呼機、2000年的網吧會員卡。每個物件背后都有故事,就像那個麥秸稈筐,它的主人說:“當年我媽用它給我裝學費,現在我用它裝孫子的玩具,筐沿磨平了,可手摸上去還是熱的?!?/p>
寫老槐樹移栽那段時,我特意去請教了園藝師。他說:“樹挪活不難,難的是讓它認新家。得帶著原土,得修剪枝葉,得有人天天陪著說話?!边@話讓我想起那些背井離鄉的人——我們不也像移栽的樹嗎?帶著老家的“土”(口音、習慣、記憶),修剪掉不適應的“枝”(固執、偏見),在新地方扎下根,靠的就是身邊那些“陪說話”的人。
有個讀者給我發郵件,說她把故事里的“裂縫地毯”講給孩子聽,孩子問:“為什么不換塊新地毯?”她沒說大道理,只說:“就像你摔破的膝蓋,結了疤也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不丟人?!蔽彝蝗幻靼?,舊物的意義從來不是“懷舊”,而是告訴我們:不完美才是生活的本來樣子,那些裂縫、補丁、磨損,都是日子留下的勛章。
四、關于“選擇”:沒有對錯,只有承擔
“農轉非到底值不值?”這個問題,幾乎每個采訪對象都問過我。有位阿姨說得特別實在:“當年選城市戶口,是為了孩子不用再種地;現在羨慕農村戶口,是因為孩子在城里買不起房。可日子哪有回頭路?選了,就往前走唄。”
寫翠蘭放棄“鐵飯碗”去超市上班時,編輯部有過爭論。有人說“太憋屈”,應該讓她創業當老板;有人說“不真實”,高中學歷咋能當主管??晌蚁肫鸩稍L時遇到的那個超市收銀員,她告訴我:“每天掃碼、收錢,看著挺悶,可我攢錢給兒子買了電腦,他說‘媽你比誰都厲害’?!鄙畈皇请娨晞?,大多數人的“逆襲”不是突然暴富,是在不起眼的崗位上,把日子一點點過順了。
建國偷存折那段,曾被批評“太狗血”。但我忘不了那個在工地打工的小伙子,他給我看他媽的病歷,說:“我知道偷錢不對,可當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我媽不能死?!焙髞硭陔娫捓镎f找到了新工作,每個月還五百,“雖然慢,但心里踏實”。人性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李老頭說的:“人這一輩子,誰還沒犯過渾?關鍵是能不能慢慢往正路上走?!?/p>
五、關于“煙火氣”:藏在日常里的生命力
寫張阿姨的廣場舞隊時,我特意去公園觀察了半個月。她們吵架的理由千奇百怪:“你踩我腳了”“音樂放太快”“新動作太難”,可散場時總會互相幫忙收音響,分享降壓藥的牌子,說“明天早點來占地方”。這種吵吵鬧鬧的情誼,比“永遠和睦”更真實——就像一鍋熬得稠稠的粥,米和水得互相翻騰,才有滋味。
孫老頭的“小蔥哲學”讓我印象很深。他說:“種蔥不用好地,花盆里也能長;不用天天澆水,見干見濕就行;吃的時候掐尖,別連根拔,過幾天又冒新的?!边@哪是說蔥?是說日子啊。那些看似柔弱的生命力,往往最能扛過風雨。
有次去太原的便民市場,看見個賣鞋墊的老太太,攤位上擺著本相冊,全是顧客的照片:穿軍裝的年輕人、戴安全帽的工人、背著書包的學生。她說:“我這鞋墊,墊過的人都說穩當?!蔽彝蝗挥X得,這就是最動人的人間——我們都在不起眼的角落,用自己的方式溫暖著別人的路。
六、關于“未完待續”:生活永遠在生長
寫到第十四章,很多讀者問我:“故事快結束了吧?”可生活哪有“結束”一說?就像老槐樹,今年開花,明年結果,后年又發新枝;就像家屬群,今天吵完明天和,后天又有新熱鬧。
我常常想起故事里那個叫“槐生”的嬰兒。他還沒長大,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里藏著棵老槐樹,藏著一群陌生人的牽掛,藏著一個時代的印記??蛇@又有什么關系?就像當年的李老頭不知道“農轉非”會改變一生,當年的翠蘭不知道超市工牌會比進廠報名表更讓她踏實——日子會帶著我們往前走,給我們答案。
最后,想說說那個“家屬群素材庫”文件夾?,F在它已經有500多個文件了,最新的一個是讀者發來的視頻:她80歲的爺爺學著用微信發語音,說“我種的蘿卜熟了,誰要吃來拿”,背景里是她奶奶在罵“別瞎嘚瑟”。看著那個晃動的鏡頭,我突然明白:《奇葩家屬群》從來不是我寫出來的,是千萬個普通家庭的日常,自己長出來的。
如果你問我,這個故事最想表達什么?我想是李老頭埋給老伴的那封信里沒說出口的話:日子或許有裂縫,回憶或許會褪色,但只要還有人記得槐花的香味,記得補丁的溫度,記得那些吵吵鬧鬧卻從未離開的人,家就永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