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家屬群
第十五章:軍綠色的歸人與褪色的記憶
一、站臺口的陌生故人
九月的太原站,秋陽把站臺照得發白。李老頭攥著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在出站口的人潮里踮腳張望。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的確良軍裝,領口別著紅領章,眉眼英挺,嘴角帶著點倔勁——那是1978年的楊永革,背著綠帆布包去部隊那天,在縣城照相館拍的。
“老李?”個沙啞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李老頭猛地回頭,看見個兩鬢斑白的男人站在陰影里,軍綠色的夾克洗得發灰,背卻挺得筆直,像根沒生銹的鋼筋。他手里拎著個舊行李箱,輪軸磨得發亮,一看就跟著走了不少路。
“永革?”李老頭把照片舉到他眼前,又看看他臉上的皺紋,突然笑出了聲,“你這小子,咋老成這樣了!”
楊永革也笑,眼角的紋路擠成了溝壑:“你不也一樣?當年在知青點搶窩頭的勁呢?”他伸手拍李老頭的肩膀,力道還是當兵的架勢,“我在部隊待了四十年,昨天剛從團長位置上退下來,第一站就奔你這來了。”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站臺口,像兩棵被歲月吹老的白楊樹,握著對方的手不肯放。李老頭想起1976年的春天,他們一起坐拖拉機去晉南下鄉,楊永革把唯一的棉絮讓給他墊屁股,自己在車斗里顛得齜牙咧嘴;想起1978年征兵,楊永革揣著他煮的雞蛋去體檢,說“到了部隊就給你寄軍功章”。
“走,回家!”李老頭接過他的行李箱,輪軸“吱呀”響了一聲,“翠蘭和紅梅都等著呢,給你燉了紅燒肉,按你當年最愛吃的做法。”
公交車穿過迎澤大街時,楊永革扒著車窗往外看,眼神里全是新鮮。“這樓咋蓋得跟山似的?”他指著玻璃幕墻的大廈,“當年咱在知青點,最高的建筑就是村口的老槐樹。”
“你還記得老槐樹?”李老頭拍他的胳膊,“巧了,我家樓下也栽了棵,比村口那棵粗多了。”
路過軍工廠家屬院舊址時,楊永革突然紅了眼。那里早就拆成了商品房,只有墻角的老磚還留著當年的印記。“當年你說要轉城市戶口,我還跟你吵過架。”他低聲說,“我說農村好,你說城里能讓孩子讀書……現在看,你是對的。”
李老頭沒接話,看著車窗外掠過的街景,突然覺得時間像條擰巴的繩子——楊永革在部隊守了四十年,他在城里熬了四十年,繞了不同的路,卻在同一個秋天,回到了起點。
二、家屬群里的“身份認證”
楊永革剛坐下,李老頭就把他拉到老槐樹下拍照,發進了家屬群,配文:“猜猜這是誰?1978年去部隊的。”
群里瞬間炸了鍋。張阿姨連發三個問號:“這不是……楊知青?當年總幫我家挑水那個?”
孫老頭:“我瞅瞅……還真是永革!你這背挺得,比當年在知青點打麥子時還直!”
二姑發了段語音,聲音抖得厲害:“永革?我是你二姑啊!當年你臨走時,我還給你縫過鞋墊呢!”
楊永革看著手機屏幕,手指在“楊知青”三個字上摩挲半天,突然笑了:“原來還有人記得我這號人物。”他在部隊的最后十年,新兵見了都喊“楊團長”,久了,倒忘了自己也曾是那個在田埂上追螞蚱的知青。
翠蘭端來紅燒肉時,楊永革盯著碗里的肉直咂嘴。“當年在知青點,一年到頭吃不上回肉。”他夾起一塊,顫巍巍地送進嘴里,眼眶突然紅了,“你老伴的手藝,一點沒變。”
李老頭心里咯噔一下。楊永革不知道,他老伴走了快二十年了。紅梅趕緊打圓場:“三姑夫,我媽走之前,特意把紅燒肉的做法寫在本子上,說萬一你回來,得讓你吃上這口。”
“好,好。”楊永革點頭,把肉咽下去,“她總是心細。”
下午,張阿姨拎著袋蘋果上門,進門就拉著楊永革的手:“永革啊,你還記得不?1977年冬天,你幫我家糊窗戶,手凍得流膿,我給你抹的獾子油。”
“咋不記得?”楊永革笑,“那油味,比部隊的凡士林還沖。”
孫老頭也來了,帶來瓶老酒:“這是我兒子從貴州捎來的,當年你總說想喝茅臺,今兒咱爺倆喝兩盅。”
三個老頭坐在老槐樹下,從知青點的窩頭聊到部隊的壓縮餅干,從當年的土坯房聊到現在的電梯樓。楊永革掏出本軍功簿,泛黃的紙頁上記著1985年的三等功、1998年的二等功,最后一頁貼著張他和戰士們的合影,背景是抗洪的堤壩。
“這不算啥。”他把軍功簿合上,“比起你們在城里過日子,我這點苦算啥?”
李老頭突然想起楊永革母親臨終前的事。1990年老太太走時,楊永革正在邊境執行任務,沒能回來。是他和張阿姨幫忙辦的后事,埋在村后的山坡上,對著部隊的方向。
“明年開春,咱回趟村。”李老頭拍著他的背,“給你媽上柱香,告訴她你回來了。”
楊永革沒說話,只是往嘴里灌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分不清是酒還是淚。
三、知青點的舊賬與軍功章的分量
家屬群里,有人翻出了1976年知青點的合影。照片上的年輕人都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蹲在土坯房前的空地上,楊永革站在最邊上,手里舉著個窩頭,笑得露出白牙。李老頭在中間,臉被曬得黝黑,胳膊上還沾著泥。
“這是咱剛下鄉那天拍的。”李老頭指著照片,“你看你手里的窩頭,還是我從家里帶的,舍不得吃給你了。”
楊永革盯著照片看了半天,突然說:“我欠你個情。”
1977年秋收,楊永革在打谷場被脫粒機砸傷了腿,是李老頭背著他走了三十里山路去公社醫院。路上要過條河,李老頭把他扛在肩上,自己在冰水里蹚,凍得嘴唇發紫,卻說“你這腿金貴,可不能凍著”。
“那時候你總說,等當了兵,就把軍功章給我一半。”李老頭笑著說,“我可記著呢。”
楊永革從行李箱里掏出個紅絨盒子,打開,里面是枚三等功獎章,邊角磨得發亮。“這枚給你。”他把獎章放在李老頭手里,“當年要不是你,我這條腿早廢了,哪能有后來的軍功?”
李老頭捏著冰涼的獎章,突然想起1978年送楊永革去部隊的情景。站臺上的廣播響著《東方紅》,楊永革說“老李,等我回來,咱還在知青點的老槐樹下喝酒”。這一等,就是四十年,老槐樹沒了,知青點也拆了,可那句話還在心里燙著。
家屬群里,張阿姨發了段她老伴的錄音,老爺子中風后說話不利索,卻含糊地說:“永革……好娃……幫我……挑水……”
孫老頭:“當年知青里就數永革實在,不偷奸耍滑,割麥子比農民還快。”
建國:“叔,楊團長要是不嫌棄,來我倉庫看看?正好缺個懂管理的老師傅。”
楊永革看著消息,突然笑了:“看來我這把老骨頭還有用。”
晚上,翠蘭把軍功章別在楊永革的軍裝上,紅梅給他們拍了張合影。李老頭站在左邊,楊永革站在右邊,兩人都挺著腰板,像當年在知青點宣誓時那樣。照片發進群里,二姑立刻回復:“倆老英雄!”
李老頭看著照片,突然覺得這四十年像場夢。夢里有知青點的炊煙,有部隊的號角,有筒子樓的煤煙,最后都落在這張照片里,落在老槐樹的影子里,落在軍功章的光里。
四、認不出的故鄉與忘不了的人
楊永革想去看看當年的知青點。李老頭開車帶他去晉南,走的高速路,楊永革扒著車窗看了一路,說“這路比部隊的跑道還平”。
知青點早就改成了養牛場,只有當年的土坯房還剩半截墻,墻角的老槐樹也沒了,換成了臺鍘草機。楊永革蹲在墻根下,摸著磚縫里的草,突然說:“當年我在這墻根下給我媽寫過信,說等退伍了就回家種地。”
“你媽總說,你是飛出去的鳥,不會回來了。”李老頭遞給他瓶水,“她走那年,還在枕頭底下壓著你寄的全家福。”
去公社醫院的路上,楊永革突然讓停車。路邊有個老太太在賣棗,他下車買了兩斤,說“當年你老伴總愛給我帶棗吃,說補氣血”。老太太抬頭看他,突然說:“你是……楊知青?”
楊永革愣了:“您認識我?”
“咋不認識?”老太太笑,“當年你在醫院養傷,我給你送過雞蛋。你還說,等當了軍官就娶我家閨女。”
李老頭在旁邊笑:“這你可沒跟我說過!”
楊永革的臉騰地紅了:“那時候年輕,瞎許諾。”
老太太嘆口氣:“我家閨女后來嫁了個瓦匠,日子過得踏實。她總念叨你,說你是個好人。”
回程的路上,楊永革沒怎么說話。車過汾河大橋時,他突然說:“老李,我想在太原住下來。”
“咋?不想回山東老家?”李老頭問。
“老家早就沒親人了。”楊永革望著窗外,“當年的戰友要么轉業去了南方,要么留在了邊疆。想來想去,還是你這兒最像家。”
李老頭心里一熱:“正好我家次臥空著,你就住下。咱哥倆早晚遛彎,中午喝酒,晚上看翠蘭繡十字繡,不比在老家強?”
楊永革沒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還是那么實在。
家屬群里,李老頭發了張知青點殘墻的照片,配文:“有些地方變了,有些人還在。”
張阿姨:“永革要是住下來,我讓老伴給他做身新棉襖,比部隊的暖和。”
孫老頭:“我那間閑置的小平房收拾收拾就能住,離公園近,方便遛彎。”
翠蘭:“三姑夫要是住我家,我天天給您做紅燒肉!”
紅梅:“我給您備副象棋,跟我爸殺幾盤。”
楊永革看著群里的消息,突然掏出手機,學著發語音,聲音有點抖:“謝謝大伙,以后就麻煩你們了。”
發送成功的瞬間,車窗外的夕陽正好落在老槐樹上,把葉子染成了金紅色。楊永革知道,他認不出的故鄉,早被這群記著他的人,釀成了新的家。
五、軍綠色的晨練與新的全家福
楊永革住下的第二天,五點就起了床,穿著軍綠色的作訓服在小區跑步。張阿姨遛狗時碰見他,嚇了一跳:“永革,你這是要去打仗?”
“在部隊習慣了。”他笑著放慢腳步,“要不你跟我一起跑?比跳廣場舞強身。”
“拉倒吧。”張阿姨揮揮手,“我這老骨頭,經不起你折騰。”
可沒過幾天,張阿姨的廣場舞隊里多了個軍綠色的身影。楊永革教她們練站姿,說“抬頭挺胸,比啥都精神”;教她們喊口號,把《最炫民族風》的調子改成了軍歌的節奏。李老頭站在邊上看,笑得直搖頭:“你這是把廣場舞隊改成部隊了。”
孫老頭的棋友里也多了個高手。楊永革下棋像打仗,落子果斷,從不猶豫,卻總在最后一步讓孫老頭半子。“當年在部隊跟政委下棋,總讓他贏,不然要罰站。”他笑著說,把孫老頭的老將放回原位。
建國的倉庫也多了個“顧問”。楊永革幫他規劃貨架,說“要像部隊的彈藥庫,哪樣東西在哪,閉著眼都能摸到”;教他給員工排班,說“勞逸結合才能打勝仗”。倉庫的效率提了不少,建國說要給楊永革發工資,被他瞪了回去:“跟我談錢?打你小子屁股!”
家屬群里漸漸習慣了楊永革的存在。他會發晨練的照片,配文“今天跑了五公里”;會點評張阿姨的廣場舞,說“擺臂再有力點”;會給紅梅的學生講部隊的故事,說“好好學習才能保家衛國”。
國慶節那天,李老頭提議拍張新的全家福。楊永革特意穿上掛滿軍功章的軍裝,站在李老頭旁邊,翠蘭和紅梅一左一右,背后是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笑一個!”拍照的小伙子喊。
楊永革咧開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牙,像當年在知青點舉著窩頭拍照時那樣。陽光落在他的軍功章上,反射出的光正好照在老槐樹上,像撒了把星星。
照片發進家屬群,立刻被刷屏了。
張阿姨:“這張得洗出來掛祠堂!倆老英雄護著倆好閨女!”
孫老頭:“永革這軍裝一穿,比當年在知青點帥十倍!”
二姑:“等過年我來太原,咱再拍一張,人齊點!”
楊永革看著照片,突然掏出手機給遠在邊疆的老戰友發消息:“我找到家了。”
李老頭遞給他杯熱茶,看著老槐樹上的葉子在秋風里晃悠。他知道,楊永革四十年的軍綠色歲月,終于在這個秋天,和他的煙火氣融在了一起——就像老槐樹的根,不管扎得多深,最終都會在泥土里,和別的根纏在一起,長成一片更茂密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