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高中的體育館內回蕩著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球鞋摩擦地板的尖叫以及少年們充滿活力的吶喊。空氣里充斥著汗水和青春荷爾蒙的味道。一年一度的校際聯賽預選賽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聽海和光穿著一身普通的深色運動服,站在自家籃球隊的板凳席末端,毛巾搭在脖子上,額發微濕。他剛剛被替換下場。場上比分膠著,隊友們像不知疲倦的狼群,為了一個小小的皮球和微不足道的分數拼搶得雙眼發紅,每一次進球后的吼叫都像贏得了世界杯。看臺上,穿著短裙的女孩子們為各自支持的隊伍尖叫,應援棒揮舞成一片光海。
一種極其強烈的、虛幻的割裂感攫住了他。
就在十幾個小時前,他的手指還纏繞著冰冷的金屬線,感受著生命在極致痛苦中消逝時喉管的痙攣和斷裂聲,腳下是粘稠發黑的血跡。而此刻,他身處陽光明媚、干凈到刺眼的體育館,周圍是同學揮灑汗水、為一場游戲而沸騰的純粹狂熱。
汗珠順著額角滑落進眼睛里,帶著微微的刺痛。聽海和光抬手用毛巾抹了一把臉,動作和周圍隊友并無二致。他抬眼看向場中,眼神卻毫無焦點,像穿透了喧囂吶喊的空間,落在另一個維度。藏青色的板凳旁,他的書包半開著,里面塞著幾本教科書,還有一部特制手機——冰冷的屏幕上正無聲地刷新著幾條暗語指令,是關于昨晚“畫布擦除”后資產鏈轉移的進度報告。
“聽海!準備!上場!”教練粗獷的吼聲打斷了他短暫的失神。
他猛地站起身,將毛巾甩到座位上,踏進球場。身體在本能驅動下奔跑、攔截、傳球。肌肉記憶帶來的流暢感與思維深處的冰冷空洞形成了詭異的共存。他看到對手投來的球,預判它的軌跡,高高躍起,伸臂——
“砰!”
一記干凈利落的蓋帽!球被狠狠扇飛,撞在籃板上發出巨響!
“好球!”看臺上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隊友激動地沖上來捶他的肩膀。
聽海和光落地站穩,臉上也自然而然地扯出一個屬于勝利者的、興奮的笑容。陽光落在他還帶著運動紅暈的臉上,汗水閃耀著光芒,仿佛一個真正的、沉浸在集體榮譽中的高中男孩。
只有離得最近的一個隊友,在撞肩興奮的瞬間,無意中瞥見了他眼底深處那片凝固的、毫無波瀾的寒意,如同冰層下的深淵。那眼神讓隊友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涌到嘴邊的歡呼噎了一下,隨即被更大的聲浪淹沒了。
賽后,學校主教學樓走廊
喧鬧的人流涌向出口和自動販賣機。聽海和光獨自穿過稍顯空曠的走廊,走向位于盡頭的儲物柜區。他需要換掉汗濕的運動服。
“聽海君?”一個輕柔怯懦的女聲在身后響起。
他停下腳步,轉身。是同班的夏川由衣,一個成績普通、性格內向的女生,總是用厚厚的劉海遮住大半張臉。此刻她低著頭,懷里抱著幾本書,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那個……聽海君,今天……你蓋帽的樣子,很帥……”她的聲音細如蚊蚋,臉頰飛起兩朵不自然的紅暈。
表白?在這種時候?
聽海和光看著她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的肩膀,一種極度荒謬的喜劇感涌上心頭。他的腦海里不合時宜地閃過昨晚目標臨死前因恐懼而扭曲到極致的臉孔,又閃過刀疤臉那句縈繞不去的“穿校服殺人?!”。然后,是眼前這張羞怯得快要縮進地里的少女臉龐,和她那句關于籃球場“帥氣蓋帽”的告白。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來,落在女孩發紅的耳尖上,也落在他身上。
穿著運動服的少年英雄?還是穿著同樣制服的午夜死神?
他的角色還真是多元。
聽海和光臉上自然地浮現出屬于他這個年紀男生面對女生告白時該有的、略帶一絲不好意思和無措的溫和笑容:“啊……謝謝,夏川同學。那個……我只是盡力而為。”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撓撓后腦勺——一個標準的、陽光青澀大男孩的動作——卻在手即將碰到頭發時,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
這個撓頭的動作……
曾經,在某個同樣陽光明媚的午后,當他第一次成功偽裝成“陽光大哥哥”給步美買果汁時,他也做了這個動作來表現自己的無害和親近。
然而此刻,就在他昨晚剛剛用這雙手勒斷了一個職業殺手的頸骨后不到二十四小時,對著一個單純告白的同班女生做出這個象征“陽光無害”的經典動作……
一股極其強烈的、無法抑制的反胃感猛地沖上喉嚨!
不是胃里的翻騰,而是靈魂深處對這種荒謬輪回的嘔吐感!
“抱歉!夏川同學!我、我有點不舒服……”聽海和光的臉色瞬間變得異常難看,那點勉強維持的溫和笑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實的、被生理痛苦支配的蒼白。他甚至來不及做出更多的解釋,幾乎是狼狽地捂住了嘴,轉身快步朝著走廊盡頭的男洗手間沖去!
“誒?”夏川由衣愣在原地,臉頰上的紅暈瞬間褪去,只剩下愕然和一絲受傷。
男洗手間內
聽海和光沖進隔間,反手鎖上門,身體微微弓起,胃里劇烈地痙攣著。剛才那股強烈的生理不適感退去了,但一種更冰冷的東西沉入了心湖深處。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是能打籃球、蓋帽、做出陽光撓頭動作的手。
也是能精準纏繞絲線,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絞碎生命的手。
剛才那股劇烈的嘔吐沖動,并非源于對殺戮本身的排斥,他早已明白,那是生存成本,而是對這無休止的角色切換、對這張“陽光面具”如同活體剝離般令人作嘔的縫合感。
他靠在冰涼的隔間門板上,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時,臉上那種因生理痛苦而產生的表情已經完全消失,恢復了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他拿出那部特制手機。
屏幕亮起。一條來自隱秘加密頻道的消息跳了出來:
「善后完畢。今晚‘作業’,目標資料已推送。時間:21:00。地點:港區三號倉庫。代號:“靜默更新”。」
又有“作業”了。
新的名單,新的污漬,需要被“靜默更新”無聲抹除。
聽海和光面無表情地看完,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劃掉消息通知。然后,他極其自然地打開儲物柜。
汗濕的運動服被隨意脫下,塞進角落的臟衣袋。
散發著陽光氣息的干凈白襯衫和藏青色制服外套被取出,重新套回身上。
沾染著汗水和賽場塵土的球鞋被脫下。
锃亮干凈、一塵不染的黑皮鞋被換上。
他對著儲物柜門內側鑲嵌的小鏡子,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額發。
鏡子里的人影,年輕、英俊,穿著米花高中整潔的藏青色制服,嘴角掛著一抹極其標準、溫順、無害的淺笑。
那點因嘔吐而殘留的蒼白,已經被他強大的控制力壓下,消失無蹤。
仿佛剛才在衛生間里的那場靈魂角斗從未發生。
他拿起那個裝著昨晚回收的“樣本”和今天新接收任務的手機,如同拿起一本普通教材般——
熟練地、毫不在意地塞進了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制服書包里。
書包拉鏈被拉上的聲音,清脆而利落。
就像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演出,
蓋上了道具箱。
他拎起書包,背在肩上,挺直脊背。
門外走廊里,其他學生換衣服的喧鬧聲,關于籃球賽的討論聲,還有夏川由衣那句模糊的、怯怯的“你還好嗎?”……
仿佛都被隔在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之外。
聽海和光推門而出,匯入了放學的人流。制服筆挺,笑容標準。
一個標準的米花高中生,正朝著某個“需要被靜默更新”的黑暗角落,
平靜地走去。
胃里,一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