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藏藏就醒了。威寧的清晨總是帶著寒氣，即使是七月，被子上也像蓋了層薄霜。身邊的扇扇還沒醒，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他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摸黑穿上那件新做的藍布褂子，布料有點硬，卻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火塘邊還溫著水，藏藏摸著火柴點亮油燈，看見灶臺上放著個碗，里面扣著兩個熱玉米饃。不用想也知道是扇扇昨晚就備好的。他拿起一個饃塞進嘴里，就著溫水往下咽，噎得直打嗝。
磨鐮刀的石頭在門后靠著，藏藏拎著它往河邊走。露水打濕了褲腳，涼得像浸在溪水里。河邊的老梨樹下，已經有人影在晃動，是同村的二柱子，正蹲在水邊洗臉。“藏藏，起得夠早啊。“二柱子笑著打招呼，露出兩排黃牙，“看你這身新衣裳，要走親戚？“
藏藏嗯了聲，沒多說。他蹲在水邊，把鐮刀放進水里泡著，石頭在水面磨出沙沙的響。刀刃漸漸亮起來，映出他自己的臉，眼角有幾道細紋，是被威寧的風割的。他想起去年在水城看到的那些年輕人，臉上光溜溜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不像他，三天不刮胡子就像個老漢。
“聽講你要去水城挖礦？“二柱子湊過來，手里也拿著把鐮刀，“我表哥說那里的礦老板黑得很，經常扣工錢，還容易塌方。“藏藏磨鐮刀的手頓了下，“總比在家強。“二柱子笑了，“強啥？你走了，扇扇一個人能忙過來？威寧這坡地，收莊稼全靠人背，她一個鎮寧來的女娃，哪吃過這苦？“
這話像根刺扎進藏藏心里。他想起昨天下午，扇扇背著半簍子洋芋，在坡上走得打晃。威寧的地都在坡上，陡的地方能站不穩，收莊稼時，男人背大簍，女人背小簍，可扇扇的小簍也裝得滿滿當當。他要是不走，那兩百塊的債就得拖到明年，更別說給扇扇扯塊新布做件像樣的衣裳——她那件碎花褂子，袖口都磨破了。
“燕麥還有半個月就能割，“藏藏把磨亮的鐮刀往腰里一別，“等割完燕麥，地里就沒啥活了。“二柱子撇撇嘴，“你當我不知道？割完燕麥要種蘿卜，種完蘿卜得壘石墻擋霜，哪樣離得開男人？“
藏藏沒再接話，轉身往家走。太陽剛爬上東邊的山梁，把地里的燕麥穗照得金燦燦的。他路過自家的地頭，看見扇扇正彎腰薅草，藍布頭巾被風吹得飄起來，像只停在坡上的蝴蝶。
他站在田埂上看了會兒，忽然覺得這場景就像幅畫，畫里有金黃的燕麥，有低頭干活的女人，還有遠處冒煙的土墻房。可他不想當畫里的人，他想走到畫外面去，看看畫框外的世界是啥模樣——扇扇說過，鎮寧那邊有公路，汽車能開到村口，不像威寧，去趟縣城得走半天山路，再坐晃悠悠的拖拉機。
“你咋在這兒？“扇扇直起身，額頭上掛著汗珠，“不是說要去李伯家？“藏藏走過去，從她手里接過鋤頭，“先幫你薅會兒草。“扇扇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朵綻開的花，“還是先去打聽正事吧，別耽誤了。“
藏藏嗯了聲，把鋤頭還給她。“中午我回來吃飯。“他說。扇扇點點頭，又低下頭去薅草，陽光把她的影子壓得很短，貼在燕麥地里，像扎了根的草。
李伯家在村東頭，院子用石頭壘著，墻上爬滿了牽牛花。藏藏進去時，李伯正坐在門檻上編竹筐，看見他進來，往旁邊挪了挪，“坐。“藏藏在他身邊坐下，掏出煙遞過去一根。“聽說你想出去干活？“李伯點著煙，瞇著眼睛問，煙袋鍋里的火星在晨光里明明滅滅。
“想問問水城挖礦的事。“藏藏說。李伯吐了個煙圈，“我兒子說了，那活不是人干的，黑燈瞎火在地下刨，一天干十幾個鐘頭，上個月還有個威寧的娃被砸斷了腿。“藏藏捏了捏手里的煙，“能掙錢就行。“
“掙錢？“李伯笑了，“去年有個迤那鎮的去了，干了仨月，回來時瘦得像根柴，工錢還被克扣了一半，回來就大病一場。“藏藏的心沉了沉，“就沒別的活了？“李伯想了想，“倒是有個磚窯廠招人，就是離得遠，在盤縣，得住廠里。“
藏藏沒說話。他不怕累，也不怕遠，就怕掙不到錢。家里的債像塊石頭壓在他心上，壓得他喘不過氣。“我再想想。“他站起身要走。
“藏藏啊，“李伯忽然開口，“不是我說你，人得知足。你看村里的狗剩，三十多了還沒媳婦，你有扇扇這么好的女人，有幾畝能糊口的地，還折騰啥？威寧是苦，可土生土長的，離了這土咋活？“藏藏的腳像被釘住了，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說不出話。
他走出李伯家的院子，聽見豬圈里的老母豬在哼哼，像在替他嘆氣。路過村頭的小賣部，看見屠夫王老五正坐在門口抽煙，看見他就喊：“藏藏，你家那筆賬啥時候結啊？我最近要給娃買課本呢。“
藏藏低著頭快步走過去，沒敢應聲。背后傳來王老五的嘟囔：“娶得起媳婦還不起債，真是......“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里，卻不覺得疼。
回到家時，娘正坐在門口納鞋底，看見他就問：“打聽咋樣了？“藏藏搖搖頭，“還沒信。“娘嘆了口氣，“要是不好干，咱就不去了，我再去求求你姨，看能不能先借點錢把賬還上。“
“不用。“藏藏悶聲說，“我再想想別的法子。“他走進屋里，看見炕頭上放著個包袱，打開一看，是件半舊的藍布褂子，疊得整整齊齊。他知道那是爹生前穿的，爹走的那年，他才十五，娘就是靠這幾畝地把他拉扯大的，冬天頂著風雪去坡上拾柴，手上的凍瘡爛了又好，好又爛。
“藏藏，“扇扇端著水進來，“別愁了，賬總能還上的。“藏藏抬頭看她，忽然發現她的手背上有塊淤青，“咋弄的？“扇扇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沒事，昨天背洋芋時不小心磕在石頭上。“
藏藏心里像被啥東西狠狠撞了下，疼得他直喘粗氣。他猛地站起身，“我去水城！“扇扇嚇了一跳，“你別急啊......“
“我明天就去。“藏藏打斷她，聲音有點抖，“燕麥熟了，你就請二柱子幫著割，我每月寄錢回來。“扇扇的眼圈紅了，卻強笑著說：“那你得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水城比威寧還潮，下雨時記得穿膠鞋。“
藏藏沒說話，轉身走出屋里。娘還坐在門口納鞋底，看見他出來，問：“想通了？“藏藏點點頭，“嗯，明天就走。“娘手里的針線頓了下，“那我去給你收拾行李，把那件厚褂子帶上，水城的山里也冷。“
夕陽把娘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彎了的扁擔。藏藏望著遠處的山，山那邊還是山，一層疊著一層，把村子裹在中間，像個打不開的牢籠。他知道自己早晚得走出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然這一輩子就只能困在這層層疊疊的山里頭，像他爹，像村里的老漢們，最后變成一抔黃土，埋在威寧的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