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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困途

在礦區

藏藏在礦上待滿一個月時,右手掌磨出了三個血泡,后來結成硬繭,像貼了層黑褐色的殼。風鎬的震動順著胳膊往骨頭里鉆,夜里躺下來,整條胳膊都麻得像不屬于自己,他只能用左手一遍遍地揉,揉到發熱,才能勉強睡著。

這天井下的風特別怪,像有無數只手在巷道深處扯著嗓子哭。老趙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臉,煤黑的臉上劃出兩道白印:“不對勁,這風邪乎。”他往巷道頂瞅,頭燈的光柱掃過,能看見煤塊之間的裂縫在滲水珠,比往常密得多。

“工頭說今天要多掘進兩米,”旁邊的陜西漢子王奎啐了口唾沫,“管他娘的邪乎不邪乎,咱拿的是掘進的錢。”

藏藏沒說話,手里的風鎬卻慢了半拍。他想起娘說過,山里起怪風時,得趕緊往家跑,那是山神在發脾氣。這里沒有山神,只有黑漆漆的煤和隨時可能塌下來的頂。

正鑿著,頭頂“咔嗒”響了一聲。像有人用指甲刮石頭。老趙猛地拽了藏藏一把:“蹲下!”

藏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拽得趴在煤堆上。緊接著“轟隆”一聲悶響,半塊磨盤大的煤塊砸在他剛才站的地方,煤渣濺了他一臉。王奎嚇得臉都白了,手里的風鎬“哐當”掉在地上。

“狗日的!”老趙罵了句,聲音都在抖,“再往前挪半步,你這小命就交代在這兒了!”

藏藏趴在地上,心臟擂鼓似的跳,嘴里全是煤渣的土腥味。他摸了摸后背,工裝被劃了道口子,里面的皮肉火辣辣地疼——剛才煤渣濺到時,怕是蹭破了皮。

工頭聞訊趕來,用礦燈照了照那堆碎煤,眉頭擰成個疙瘩,卻沒看藏藏,只沖老趙喊:“愣著干啥?清理干凈,繼續干!”

“這頂都松成這樣了,還干?”老趙梗著脖子,“要干你自己干!”

工頭眼睛一瞪:“不干?不干今天的工錢別想要!”

王奎趕緊打圓場:“頭,要不先加固加固?花不了半個鐘頭。”

工頭啐了口煙蒂,沒說話,算是默認了。老趙和王奎忙著往頂上架木梁,藏藏蹲在一邊,摸著后背的傷口,忽然想起威寧的坡地。去年他在坡上割燕麥,被蛇咬了口,扇扇背著他往村醫家跑,她的脊梁骨硌得他生疼,可他心里踏實,知道她能把他帶回人堆里。可在這里,誰能把他帶出去?

那天下午收工時,藏藏的后背腫了起來,像貼了塊滾燙的烙鐵。他沒去醫務室——礦上的醫務室只有紅藥水和止痛片,還得自己掏錢。回到工棚,他從包袱里翻出娘塞的草藥,是曬干的蒲公英,說能消炎。他把草藥嚼碎,混著唾沫往傷口上敷,澀得舌頭發麻,疼卻更兇了,像有針在扎。

老趙看見,從自己的布包里摸出個小瓷瓶:“用這個,我去年被砸時剩下的,云南白藥。”

藏藏捏著那瓶藥,瓷瓶涼絲絲的。他想掏錢,老趙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跟我客氣啥?都是拿命換錢的,誰還沒個難處。”

夜里敷了藥,疼果然輕了些。藏藏睡不著,摸出枕頭底下的布鞋。鞋面上的紫菀花被他摸得發亮,針腳里還沾著點威寧的黃土——臨走時扇扇往鞋里塞了把家鄉的土,說“帶著土,就像在家門口走”。

他把臉貼在鞋面上,能聞到淡淡的土腥味,像扇扇蹲在院子里納鞋底時,身邊曬著的蕎麥桿的味道。

過了三天,郵局的人又來了。這次沒喊他的名字,他卻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郵差翻了翻,真找出個信封,邊角沾著干了的泥,地址是王奎寫的——上次寄信時,他讓王奎幫忙寫的詳細地址,怕扇扇收不到。

信封很薄,藏藏捏在手里,像捏著片羽毛,又像捏著塊烙鐵。他跑到工棚后面的楊樹下,手抖得拆了三次才拆開。

里面只有一張紙,是扇扇的字。她的字歪歪扭扭,像剛學走路的娃,筆畫里還帶著點抖:“藏藏,錢收到了,娘的咳嗽好多了。坡上的燕麥收了,我跟二柱子哥背的,夠吃到來年。你別太累,別不舍得吃,我給你納了雙厚鞋墊,等下次趕集寄給你。家里都好,你安心。”

沒有多余的話,可藏藏讀著“二柱子哥背的”,心里像被煤渣硌了下。他知道二柱子人好,小時候總帶他掏鳥窩,可他還是忍不住想,扇扇彎腰背燕麥時,二柱子是不是扶了她一把?她的臉紅沒紅?

紙的右下角畫了個小太陽,用紅墨水涂的,涂得歪歪扭扭,卻亮得刺眼。藏藏想起威寧的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能把所有的濕冷都曬跑。可這里的太陽,總像隔著層灰布,照不進心里。

他把信紙疊成小方塊,塞進貼身的口袋,和身份證放在一起。紅布包著的身份證,被他的汗浸得發潮,現在又沾了信紙的潮氣,摸起來軟乎乎的。

回到工棚時,老趙正蹲在地上數錢,一毛兩毛的硬幣在他手心里叮當作響。“藏藏,發工錢了,”老趙抬頭看他,“工頭扣了咱那天停工的錢,每人少了五塊。”

藏藏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紙,沒說話。五塊錢能買兩斤肥皂,能買三個饅頭,可他現在覺得,那五塊錢,還沒扇扇畫的那個小太陽值錢。

夜里風又起了,從巷道口鉆進來,在工棚里打著旋。藏藏把那雙布鞋抱在懷里,像抱著個暖爐。他想,等收到扇扇寄的鞋墊,就把這雙鞋穿在腳上,踩著威寧的土,在這黑黢黢的巷道里走,是不是就能走得踏實點?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明天天不亮,還得鉆進那個像怪獸肚子的井里,掄起風鎬,一下,又一下,把日子鑿成煤塊的樣子——黑沉沉的,卻得攥在手里,因為那里面,藏著回威寧的路。

藏藏收到扇扇寄來的鞋墊時,水城已經落了第一場雪。雪片子飄在煤渣地上,沒等積起來就化了,地上黏糊糊的,像摻了水的墨。

信封比上次更厚些,拆開時掉出兩雙鞋墊,粗布納的,里子墊了層舊棉絮,針腳密得能數清——扇扇總說,密點才暖和,能把寒氣擋在鞋外頭。藏藏把鞋墊往膠鞋里一塞,腳底板瞬間被軟乎乎的棉絮裹住,像踩在威寧炕頭的氈子上。

鞋墊上繡了東西,借著工棚的燈泡看,是兩朵蕎麥花,白瓣紫蕊,繡得歪歪扭扭,卻亮得很。藏藏想起坡上的蕎麥地,秋天開花時像鋪了層雪,扇扇總愛在花叢里摘野菊,白裙子沾著花粉,風一吹就飄。

“扇扇的手藝不賴啊。”老趙湊過來看,手里正用布擦著凍裂的手背,“我家婆娘納鞋墊,針腳稀得能漏風。”

藏藏沒說話,只是把另一雙鞋墊仔細疊好,塞進藍布包袱最底下。包袱里還有半塊肥皂,是上次沒舍得用完的,現在聞著,倒像混了點威寧的草木香。

冬天的井下比冰窖還冷。風從巷道深處鉆出來,帶著煤塵往骨頭縫里鉆,藏藏的膝蓋早就凍得發僵,下井時得先揉半天才能彎腿。膠鞋雖然墊了新鞋墊,鞋底的破洞卻越來越大,有回踩在冰碴上,寒氣“嗖”地鉆進腳心里,凍得他一激靈,手里的風鎬差點脫手。

“用這個。”老趙不知從哪兒摸出塊舊輪胎,比藏藏之前那塊更厚實,“我前陣子撿的,沒舍得用,你拿去補鞋。”

藏藏接過輪胎皮,橡膠硬得像塊鐵,得用開水燙軟了才能剪。他蹲在工棚門口,借著雪光剪輪胎,剪刀太鈍,剪一下卡一下,手心里的汗混著雪水,把輪胎皮洇得發黑。老趙蹲在旁邊幫他拽著,嘴里念叨:“等開春咱就好了,天暖了,井下也能舒坦點。”

藏藏“嗯”了一聲,心里卻沒底。他聽說礦上要拖欠工資了,工頭最近總躲著不見人,有幾個工友去找他理論,被礦上的保安推搡著趕了回來,其中一個山東漢子的額頭還磕出了血。

“狗日的,這錢要是拖著不發,我家娃的學費都沒著落。”王奎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在鋪上罵罵咧咧,“早知道不來這鬼地方,在家刨地都比這強。”

藏藏也睡不著。他算著日子,家里該買過冬的炭了,娘的咳嗽一到深冬就厲害,得抓幾副草藥備著。他摸了摸枕頭底下的錢袋,里面只剩三塊多,是上次發工錢剩下的,連買草藥都不夠。

正愁著,郵差又來了。這次不僅有信,還有個小布包。信是娘寫的,字比扇扇還歪,說扇扇把賣燕麥的錢給她抓了藥,咳嗽好多了;還說二柱子托人帶話,年后要去省城打工,問藏藏要不要跟他搭個伴。

“二柱子……”藏藏捏著信紙,指節都捏白了。他想起二柱子背燕麥時的樣子,寬厚的肩膀,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扇扇跟他說話時,是不是也像跟自己說話時那樣,聲音輕輕的?

布包是扇扇寄的,打開一看,是件藍布褂子,領口縫了圈新棉花。藏藏往身上比了比,長短正好。他想起離開威寧那天,扇扇幫他疊行李,說“礦上冷,得帶件厚的”,當時他還嫌占地方,現在才知道,她早把冬天的冷算進去了。

褂子口袋里塞著張紙條,是扇扇的字:“二柱子哥說省城活多,可我覺得,你在哪都好,別太累。”末尾畫了個小月亮,比上次的太陽小,卻更亮,像威寧夜里掛在樹梢的那輪。

藏藏把紙條揣進懷里,貼著心口。褂子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是扇扇家的味道——她總愛用皂角洗衣服,說比肥皂便宜,還不傷手。

沒過幾天,井下真出事了。不是塌方,是透水。

那天藏藏和老趙在最里面的巷道掘進,忽然聽見“滋滋”的水聲,像蛇吐信子。老趙臉色一變:“不好,快跑!”

藏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老趙拽著往外沖。水來得比上次快,沒跑幾步,褲腿就被淹了,冰冷的水裹著煤渣往靴子里灌,重得像灌了鉛。身后的水聲越來越響,像有無數頭野獸在追,巷道頂的煤塊被泡得松動,“噼里啪啦”往下掉。

“低頭!”老趙喊著,把藏藏的頭往下按。一塊拳頭大的煤塊擦著藏藏的頭皮飛過,砸在前面的巖壁上,碎成渣。

等他們連滾帶爬沖出井口,渾身都凍成了冰,藏藏的小腿被水里的尖石劃了道口子,血混著泥水往下淌,他卻沒覺出疼,只覺得心臟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工棚里亂成一團。有個陜西來的小伙子沒跑出來,被水困在里面了。他爹在工棚外哭,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娃才十八啊……他還沒娶媳婦呢……”

藏藏蹲在角落里,看著自己被水泡得發白的腳,腳趾縫里的煤渣被泡軟了,卻還是黑的,像洗不掉的影子。他忽然很想回家,想立刻就回威寧,哪怕走回去,哪怕路上餓肚子,只要能看見土墻房上的炊煙,聽見扇扇喊他的名字。

老趙走過來,遞給他塊烤紅薯,是從伙房偷偷拿的。“吃點吧,暖暖身子。”紅薯燙得手疼,藏藏卻攥得緊緊的,暖流順著喉嚨往下滑,一直暖到心里。

“藏藏,”老趙看著他,“要是實在熬不住,就回去吧。這錢咱可以慢慢掙,命就一條。”

藏藏咬著紅薯,沒說話。嘴里是甜的,眼里卻澀得厲害。他摸了摸懷里的紙條,扇扇寫的“別太累”三個字,被汗浸得有點模糊了。

夜里,他把那件藍布褂子穿在身上,棉花貼著皮膚,暖得像扇扇的手。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落在石棉瓦上,簌簌的響,像威寧冬天的雪落在蕎麥桿上的聲音。

藏藏在心里數著日子。還有三個月就開春了,開春就有新的活計,礦上的工資說不定能發下來。等攢夠了錢,他就買張火車票,回威寧。

他要告訴扇扇,水城的雪是黑的,混著煤渣;要告訴她,井下的風是冷的,比威寧的寒風還冷;還要告訴她,她寄的鞋墊和褂子,是他在這黑地方,最亮的光。

想著想著,他就睡著了。夢里,他走在威寧的坡上,雪化了,蕎麥花又開了,扇扇蹲在花叢里,看見他就笑,白裙子飄啊飄,像朵剛開的蕎麥花。

全齊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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